方下过雪,偶然翻到王维“天命无怨色,人生有素风”诗句,窗外“咔嚓”一声清响,一段枯枝折断掉落,随之扑簌簌地飘起一些细微的残雪。
它算是死了吗?因为一旦脱离母体,回归泥土,它就会渐渐腐朽;可是等春天到了,就在方才那个枝头,又将生出鲜黄的嫩芽来,待它长成,这棵树还是那样的自然,看不出任何的残缺。那么所谓的死亡,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新生。
依着这种思考,自然的死亡,仿佛不再是对“人生而有罪”的一种“刑罚”,而是一种人人具足的“美德”。借由个体的自然死亡,大自然不断实现着新生,从而也永葆着活力。
这样想来,人和树其实是一样的,对树木来说,发芽是新,落叶也是新。那么人的衰老与死亡,正像诗经上说的“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也是新。
所以我看着中午吃剩的饭菜,已经微微变色时,心中却生出一种温馨。粮食能够腐坏,肉类能够腐坏,自然所孕生一切赖以生存的东西能够腐坏,其实正是上天的恩赐。若非如此,穷人岂不将无饭可吃,无衣可穿。那些地底的钻石与黄金,那些宣称永恒不变的东西,该是何种程度地破坏着鲜活的生命呢?
所以,回想笑傲江湖中那句“时过境迁,连小师妹的坟头都长草了。”已不单单是追忆亡者的感伤,隐约中又有一种新生的喜悦。我终于明白,以前读到将遗体保存若干年时,心中那股莫名抵触的缘由了。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大概是“凡将腐朽的,方成永恒;希望不朽的,俱是痴妄”吧。
这样想着,却似乎落入一种迷思:既然我们终究要死亡,并且死亡象征着新生,那么死亡,包括自杀,都是一种美德了?生的意义又何在?
这让我不禁想到台风、海啸到来时树木被连根拔起、百年老树被利刃阔斧横腰斩断的景象,这是令人痛心的画面。天灾人祸所造成的死亡,鲜活生命的戛然而止,是生命长歌的残缺。遥想神话中的大禹治水与神农尝百草,初衷不过是让大家好好地活下去。生命最初,是对苦难的回避,那么西方所称的同感,东方所说的物伤其类,或许便是文明产生的最初根源。
对一切生物来说,生本身就是一种意义。因为在这一刹那,我们就是整个自然的一部分,万物的一呼一吸,一躺一坐,甚至一思一念,都弥足珍贵。春来了,抽枝,秋来了,落叶;庄子说,“不将不迎”,佛家讲,“活在当下”,这本身就是生命,又何必生外求生。
既然活着就是意义,那么“作为与否”也就无意义了?努力创造的一切,价值何在?记得小时候学过一篇课文,说花生的花没有一颗是空花,每一株花开了,就会在地底下结一颗花生。
哲学家,便如这些花生,借由果实般的转化过程,他们从某种意义上实现了生命的永恒。世界万物每一次的新生,都将丧失全部技艺与认知,借由这些“果实”,我们可以快速认识世界。我们从出生开始,就都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论语中记载一则故事,孔子在匡地遇险,形势岌岌可危时,说出“如果上天不让文脉断绝,匡人能奈吾何?”的豪言壮语。那时的他,一定掌握了生命的真谛,懂得这不过是生命过程中的寒雨冰雹,又怎么会影响到大的季节更替呢?
哲学家早已通晓这些自然规律,他们要做的,便是将这些规律告诉后来人。从他认识到自己的不平凡使命那刻起,他的生命就有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因而也就有了一种近乎神祗般的自信与从容。哲学家的终极使命,便是完成其独一无二的天命。在那之前,他不会死亡,在那之后,死亡于他,不再重要。
所以苏格拉底在他的学说人尽皆知后,能够从容面对死亡。所以禅宗真正的宝藏,在于了悟,有形的衣钵从来只是意象。所以孔子对自己的生命无所忧惧,却在颜渊早夭时,悲痛发出“天要亡我,天要亡我”的慨叹。
尼采在描述老年乐境时说: “思想家以及艺术家,其较好的自我逃入了作品中,当他看到他的肉体和精神渐渐被时间磨损毁坏时,便感觉到一种近乎恶意的快乐,犹如他躲在角落里看一个贼撬他的钱柜,而他知道钱柜是空的,所有的财宝已安全转移。”
哲学家借由生命的转化过程,透彻了生的全部意义。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佛曰:“无所来,亦无所去”,生与死,本来就是一体,参透了生,也就参透了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