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红华
暑夏，天色尚早，温热已扑面而来。
阿庆嫂入厨间，系上围裙做早餐。她拿一鸡蛋，敲壳，流汁小碗里，又倒入清水搅拌，待蛋黄蛋清拌水均匀，再置蒸锅上。八分钟之后，一碗圆润饱满的水蒸蛋随即端上了餐桌。趁热，洒上美味鲜酱油，黄嫩酱色即可餐。接下来，我只需静静享受——在腾腾热气中，小勺送入口中，鲜润清香，无一分油腻，的确是一种跃上心头的口感，美哉快哉。
如此这般简单纯粹的食物，身边的一切生态也会变得清新、温和起来。
“一碗水蒸蛋，你有本事煮出来吗？煮多长时间，你晓得吗？”说起水蒸蛋，人们似乎总在说它的素朴，也确实不那么好简单糊弄。这个假期的早餐，阿庆嫂特地为我蒸一碗“水蒸蛋”——她不厌其烦，我百吃不厌，真个实现了水蒸蛋自由。
开席无声，一碗端上来就自带小勺，第一勺入口，清香比味觉来得更快，蛋清蛋黄带着一腔孤勇冲进口腔，没等大展身手，柔嫩的身体便化于齿间。此时，悠长的蛋香回味涌入舌尖，让人口舌生津。于是，我在暑夏的某个清晨，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一碗水蒸蛋，勺勺入清香，碗碗底朝天。
水蒸蛋十分柔和，酱油的加入并不明显，更多的是提色提鲜。一入口就是单纯香气，口腔与鼻腔呼应，伴随着软糯的口感一同划入喉间，无需咀嚼，它只存在于当下，存在于每一口的体验中。
煎块牛排，煮几个玉米棒；烤几根香肠，蒸几个面包；麻烦一点的话，前夜面粉发酵，炒些笋干豆腐干肉丝小菜，起早煎几锅菜饼，都和水蒸蛋适配。期盼着，在一勺勺的搭配中，延长与水蒸蛋的对话，让人大呼过瘾。即便就只是一碗水蒸蛋，也味在当下，乐在其中。
鸡蛋是老家拿的。父亲在屋后山边搭了个鸡棚，放养了几十只鸡。白天，这些鸡呀，就在竹林、茶树间捉虫觅食，玩耍嬉戏，自由自在，无法无天。母亲撒几把谷豆玉米菜叶，它们就“咯咯咯”聚拢过来，有滋有味地啄起来。母亲每天收蛋，鸡窝里最多，也有散落在草树丛里的惊喜。一小篮子的鸡蛋，像沉甸甸的乡情，又似一根根粘人的丝线，让母亲收了我们的心。冰箱鸡蛋盒里快空了，我们也该回老家看父母了。偶尔母亲也会提早叫我们回去，估计她是想我们了，顺便让我们也带些蔬菜回来。自种、自采、自收，农家种地种菜，应时而生，以“种给自己家人吃”的标准，让家人享用“好食材”。我每次微信圈里一晒，就引得友人点赞。
爱上一碗水蒸蛋，与我而言并不偶然。每一种食材都有它独特的滋味，我把鸡蛋称之为“简食材”，把“水蒸蛋”叫“简餐”，我喜欢它的清淡和纯粹。鸡蛋和清水的交融，是搅拌时的动态期许，更是烈火中的滚烫结合，未必有想象中的缠绵，确是萍水相逢的知己。甚至上饭馆，我也会点上一碗水蒸蛋，满满当当的一大碗，笃定是光盘的代表作。大人舀一勺消荤润喉，小孩囫囵两口下饭，皆大欢喜。
一直以来，家中早餐里少不了鸡蛋，一般是蒸一整个的，剥壳，蘸酱蘸霉豆腐吃，也留点蛋黄，拌口粮，让贵宾犬“妹妹”享用。阿庆嫂改主意做水蒸蛋，大抵是早餐更适配汤水的缘故吧，而我是真喜欢，她自己仍旧是吃整个蒸的蛋，偶尔也会在我碗里舀一勺。这一碗水蒸蛋，看上去做法简单，其实底色纯粹，里头自然有一个女人日常烟火里私藏着的浪漫。
一碗水蒸蛋，也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情来，譬如舀一碗滚烫的米汤，打一个鸡蛋下去，用筷子搅拌均匀，凑热喝。父亲就站在灶头前喝，这是他独享的时刻，也是我的母亲对父亲最朴素的爱的表达，她自己却舍不得喝一口。这和阿庆嫂又何其相似，也许天下女人都是一样的，她们对家的底层思维和诠释，注定了她们的高度和格局，着实让人心生敬佩。
“白天队里干活挣工分，晚上又做篾匠活，一做就是后半夜，挣点钱给你们读书，不容易的，家里也就鸡蛋米汤给他补补。”母亲总是这样对我们俩兄弟说，多少更顾及她爱人的身体。那时养鸡生蛋，大多拿去卖，补贴家用，或是换钱供我们读书。父亲的辛劳，我们兄弟是见识了的，譬如除夕夜，父亲仍旧放不下他的篾刀，一边看春晚，一边干着篾活，还挺惬意。于是，即使我们也想喝上一口鸡蛋米汤，但并无多大奢望。冬天，母亲会教我们用开水泡饭，第一道把水泡掉，第二道泡上吃，清香淡泊，吃完上学去，也挺好。那时候的我很单纯，想法很单纯，行为也很单纯。我在灶前烧柴火，母亲在锅里炒黄豆。黄豆是给父亲下酒的，咸香脆松，我也不会偷偷地去抓几颗。母亲让我抓，我摇摇头跑开了。我喜欢在一个小铁罐里，放几颗黄豆，听它们在小火熜里爆响的脆香，并和小伙伴们分着吃。
一碗水蒸蛋，带着清淡的蛋香送入口中，简直是早晨的开胃餐。赶走了饥肠辘辘，也有了让人大快朵颐的欲望。一碗水蒸蛋，清淡，温热，鲜香，所有的感知好像装进了一个时间胶囊，在一勺勺平滑的吞咽中感受那份温热的永恒。而更幸运的是，我还能感知到这些。
暑夏，一碗水蒸蛋，一段沉浸式体验，或许不那么盛大，仅仅是一个不知名的清晨，你睁开惺忪的睡眼，有个人守在厨间，轻轻搅动着碗里的惦念，随着蒸腾的热气轻轻翻滚，只为等待你的醒来。当拿起那碗温热的惦念，你就会知道：人的生命中，总有一个微小而坚定的存在，不知疲倦地等待着，等待着你的细细品味。
偶尔，你也来碗水蒸蛋吧，满足味觉的单纯和内心的柔软。在一勺勺的回味中，在蛋香与汤水的交织中，找到自然本真的像孩童的一面，找到单纯的自我，留下人生多维的记忆，也同样可以照亮世界。
顺赋闲诗一首：我也很单纯，偏爱水蒸蛋。碗里盛清香，人间遇浪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