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立春总带着欲说还休的迟疑。长安的柳色尚在灞桥风雪里酝酿,瓯江的潮水已浸透二十四番花信风的信笺。雁荡山的薄雾裹着楠溪江的寒水,将整个浙南浸润成宣纸上的淡墨,却在某日推窗时,教人猝然窥见九山湖畔柳枝上的一痕青芽。这抹新绿如剑锋挑破冬帷,飞云江的潮信便裹挟着立春的敕令,漫过千年古城的石埠码头,在塘河乌篷船的欸乃声里铺陈开一卷《月令七十二候图》。
玉海楼的檐角最先承接了春晖。光绪九年的藏书楼浸在温润晨光中,砖雕门额上“玉海”二字泛起柔光,檐角风铎摇落的清音里,依稀浮动着孙诒让校勘《永嘉丛书》时遗落的墨香。后园那株三百年的素心腊梅仍在吐蕊,暗香却已换了平仄,与墙外新绽的望春玉兰构成对仗。青石径上散落的梅瓣沾着宿露,恰似未及钤印的诗笺,石缝间钻出的荠菜花将《诗经》“其甘如荠”的吟咏译作瑞安方言,引得蝴蝶误认作新开的碎玉。
五马街的糕饼铺子寅时便升起白汽,木甑里蒸着碧玉似的清明粿。瑞安人恪守“咬春”古俗,陶山嫩笋拌湖岭牛肉作馅,裹入米浆摊就的春饼,在油锅中炸出金黄的弧线。平阳坑送来的红糖在铜锅里熬煮,金珀色的糖浆浇淋九层糕时,升腾的甜香漫过忠义街七十二道石阶,文昌阁檐角的铜风铃便沾了三分蜜色流光。
飞云江的渔舟在晨雾中列阵。船头杨府爷神像的漆彩被朝阳唤醒,桅杆朱砂符咒如赤龙盘桓,记载着自三国东吴设罗阳县以来,惊蛰前“开春祭”的旧约。虽不再见《临海水土志》所述“沉璧歃血”的仪典,船舷悬挂的《东海渔谣》木刻残片仍镌刻着:“正月立春雨水连,祭罢龙王好行船”。老艄公解开缆绳时,江水正将《尚书·禹贡》“筱簜既敷”的记载译作滩涂上的新篁。
水亭码头的鱼市早已鼎沸。带鱼银亮如越王剑,黄鱼灿若瓯窑金钿,最稀罕是竹篓里江口新捕的鲥鱼,鳃边犹带“鳞耀金光”。古籍中“初夏溯江产卵”的珍品竟在立春现身,鱼篓上的水珠折射出七色光晕,恍如拆开无数月牙形的信笺。石阶上的青石板积着银鳞,倒映出隆山塔的尖顶,将“塔影挂青汉”的诗痕凝固在晨光里。
午时的日影刚移过忠义街牌坊,鼓词馆的牛筋琴已震落梁间积尘。特制的《立春谣》曲谱铺展在酸枝木案上,三弦声里浮动着“东风解冻鱼陟冰”的唱词。临窗八仙桌上的越窑青瓷盖碗,缠枝莲纹与窗外木雕冰裂纹花格构成双重镂刻,茶烟袅娜中,整座建筑化作具象的《乐书要录》,将春声谱入十二律吕。
乡野的春信总比城池更恣意。马屿镇的万亩油菜田尚在冬眠,曹村的梅林已开成香雪海;天井垟的麦苗顶着霜碴舒展腰肢,冻土里已钻出荠菜花;桐溪水库的薄冰下,蝌蚪聚成《墨池编》里的草书墨团,野鸭掠过水面时,翅尖点破的冰纹恰似《梅花喜神谱》中的折枝图,惊醒了沉睡的《宣和画谱》。
圣井山的石阶沁着隔夜寒露,香客布鞋的千层底纹印叠印在青苔上。南宋石殿前的青铜鼎积着宿灰,黄裱纸上的朱砂符咒转折处,暗藏《易纬通卦验》“立春条风至”的卦象。山道旁的艾蒿与茵陈凝着露珠,静待三月三煨煮鸡蛋的宿命,岩隙间的虎耳草却已舒展《尔雅》所述的“小叶圆齿”,将郭璞注疏写进叶脉的经纬。
暮色浸染东塔的飞檐时,全城开始酝酿“煨春”。这习俗可溯至《荆楚岁时记》“立春啖春饼”,在瑞安却演化成桂圆、红枣、莲子等十味食材的陶罐煨煮。炭火舔舐着古法红糖,琥珀色的漩涡里绽开梅花状气泡,甜香漫过明清古宅的马头墙,与塘河画舫传来的南戏《游春》曲牌纠缠。老药工说这“十全春”暗合《千金方》养生之道,孩童们却只顾看糖浆拉出的金丝,在暮色里织就流光的网。
五更梆声惊破沙洲寂静,芦苇荡里响起簌簌的帛裂声。潮水推来桃符残片,朱漆的“宜春”二字仍鲜亮如歃血盟书。忠义街新换的楹联“飞云焕彩天临海,立春先到浙南开”泛着金粉,万松山巅的晨光掠过时,整座城已在煨春的甜香里完成岁序更迭。江面浮冰载着玉海楼的梅瓣东去,恍如千年前王十朋笔下“春在瓯江第一湾”的余韵,将立春的钤印盖向更远的沧海。
(2025年2月3日 于温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