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那天是清明,雨下得黏黏糊糊。
林小满站在单元楼门口,看着陈默把最后一个纸箱塞进后备箱。他的黑色冲锋衣被雨水浸得发亮,头发耷拉在额前,像只落汤的大型犬。
“围巾……” 她攥着口袋里的灰格子织物,指尖陷进粗糙的毛线里,“你织到一半的那个,还要吗?”
陈默扯了扯湿透的衣领,喉结滚了滚:“算了,你留着吧。” 尾音被风吹得散碎,混着雨珠砸在小满鞋面上。
后备箱 “砰” 地合上,像口棺材盖严了所有声响。车子发动时,雨刷器左右摆动,把小满的影子切得支离破碎。她突然想起三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天,陈默就是开着这辆二手捷达来接她的 —— 当时他举着蓝格子伞跑过来,裤脚全湿了,却笑着说 “我们家小满可不能淋着”。
那团灰毛线是去年冬至买的。
陈默蹲在毛线店的货架前,指着最粗的那款灰线说:“就这个,织出来肯定暖和。” 店员笑着说这线太硬,适合织毛衣,织围巾会扎脖子。
“我们家小满不怕扎。” 她当时正低头看手机,听见这话抬头瞪他,却撞进他眼里的光 —— 比柜台顶上的暖灯还要亮。
那个月陈默在设计院加班到疯魔。小满半夜起来喝水,总看见客厅亮着小夜灯,她裹着毯子走出去,准能看见陈默盘腿坐在地毯上,膝盖上摊着毛线针,左手捏着线团,右手笨拙地挑动竹针。
“你看你看,” 他举着织了五厘米的半成品,眼睛熬得通红,“这针脚是不是比昨天齐整多了?” 毛线在他指间绕成乱麻,虎口处勒出红痕。
小满抢过竹针往沙发上一扔:“别织了,我不冷。” 他却捡起来继续,说要赶在跨年夜当礼物。
跨年夜他们挤在出租屋的小沙发上,电视里放着跨年晚会,陈默献宝似的递过围巾。尾端果然歪歪扭扭,还拖着根长线头。
“你看这个结,” 他指着那个丑丑的疙瘩,“我查了教程,说这样不容易散。” 小满突然发现他左手食指缠着创可贴,边缘渗着淡淡的血渍。
“笨蛋。” 她把脸埋进带着羊毛味的围巾里,闻到他身上的啤酒香 —— 他总说织毛线时喝罐冰啤酒,灵感就从指尖冒出来。
现在那团没织完的毛线还在储物箱里,和三个空啤酒罐挤在一起。其中一个罐口还留着牙印,是陈默咬开的 —— 他总说开瓶器不如牙齿方便。
小满第一次发大火,是因为陈默把她的素描本当垫桌布。
那天她加班到十点,推开家门就看见自己画了三个月的速写本摊在餐桌中央,酱油渍晕染了最后一页的海边速写 —— 那是去年七月在青岛,陈默举着椰子笑得像个傻子。
“陈默!” 她的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炸开来。
正在厨房洗碗的陈默探出头,围裙上沾着泡沫:“怎么了?”
“我的本子!” 她抓起速写本抖了抖,纸页哗啦啦作响,像只受伤的鸟,“你知道我画了多久吗?”
陈默的手还在滴水,他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对不起对不起,我做饭时没找到隔热垫……”
“你就不能用抹布吗?非要用我的本子?” 她把本子摔在沙发上,纸页裂开一道口子,“你从来都不把我的东西当回事!”
他的脸瞬间涨红,攥着围裙的手指泛白:“我不是故意的…… 你能不能别总这么咄咄逼人?”
争吵像滚雪球,从速写本滚到没洗的袜子,滚到他总忘记倒的垃圾,滚到上个月她生日时他迟到的蛋糕。冰箱上的便签在争吵声里簌簌发抖,“爱你哟” 三个字被小满的眼泪砸得模糊。
最后陈默摔门而去,凌晨三点才回来。他蹲在门口,背对着小满,肩膀一抽一抽的。她走过去,看见他手里攥着张便利店的收据,上面印着 “巧克力慕斯”—— 是她最喜欢的口味。
“便利店…… 只剩这个了。” 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对不起,小满。”
那天晚上,他们挤在沙发上,没开灯。窗外的月光漫进来,照亮冰箱上歪歪扭扭的便签。陈默数着小满的睫毛,说:“等项目结束,我们去拍婚纱照好不好?”
小满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钻得更深了些。
陈默的蓝格子伞,断过一根伞骨。
去年深秋,小满急性肠胃炎,疼得蜷在沙发上冒冷汗。陈默背着她往楼下跑,雨太大,伞被狂风掀得翻卷过来,他反手一撑,“咔哒” 一声脆响,最右边的伞骨断了。
他干脆把伞扔在路边,用冲锋衣裹住小满,光着膀子冲进雨里。雨水顺着他的脊梁往下淌,在楼道里拖出长长的水痕。
急诊室的消毒水味呛得小满直皱眉,陈默趴在床边,指尖搭在她的手背上。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往下落,像他们漏走的时间。
“你说,” 小满看着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我们以后会不会像这把伞一样?”
陈默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掌心温热:“怎么会?我们是钢筋混凝土做的。”
可钢筋混凝土,也会生锈。
今年三月,陈默连续加班半个月,瘦得颧骨都凸出来。小满去设计院送晚饭,看见他趴在桌上打盹,电脑屏幕还亮着,是没画完的施工图。她放轻脚步走过去,看见他手机亮着,是和女同事的聊天记录:“还是你懂我,小满总不理解我的工作。”
下面是女同事发来的表情包:“加油哦,别太累~”
小满没叫醒他,只是把保温桶放在桌角,转身走进了电梯。那天的雨下得比清明还大,她没带伞,任凭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衣领。路过街角的糖炒栗子店,热风裹着焦香扑过来,她突然蹲在马路牙子上,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后来陈默拿着检查单回家,说自己得了胃溃疡。他坐在沙发上,手指抠着诊断书的边缘:“医生说要按时吃饭,不能熬夜。”
小满在厨房给他煮小米粥,砂锅咕嘟咕嘟地响。她看着锅里翻滚的米粒,突然觉得很累 —— 累到不想再提醒他按时吃药,累到不想再在他晚归时留一盏灯,累到连争吵的力气都没有了。
清明过后,小满把陈默的东西打包成三个纸箱。
第一个箱子装着他的书,《建筑史》的扉页上有他画的小房子,旁边写着 “给小满的家”。第二个箱子是他的冲锋衣,口袋里摸出半块融化的巧克力,是上次争吵时他买的。第三个箱子最沉,装着那团没织完的毛线,断了骨的蓝格子伞,还有那张便利店的收据。
她没把箱子扔掉,只是堆在阳台角落。
某天周末,小满整理衣柜,灰格子围巾从袖口滑出来。她犹豫了一下,把围巾围在脖子上。毛线有点扎,却意外地暖和。尾端的线头蹭着下巴,像陈默当时呵出的白气。
手机突然震动,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照片:陈默站在海边,举着椰子笑得眯眼,和去年七月的照片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他身边站着个穿白裙子的姑娘,手里攥着根针,正在给他织什么东西。
照片下面有行字:“他说这是第二次学编织,这次一定能织好。”
小满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突然笑了。她走到阳台,把三个纸箱拖到楼下的回收站。收废品的大爷称重时,蓝格子伞从箱底滑出来,断了的伞骨在阳光下闪着光。
“姑娘,这伞还能用呢。” 大爷捡起来,用胶带缠了缠,“留着吧,下雨天总用得上。”
小满摇摇头,转身往地铁站走。阳光穿过树叶洒在地上,像碎金。她摸了摸脖子上的围巾,突然发现尾端的线头不知何时松了,在风里轻轻飘着。
街角的糖炒栗子店又开了,热风裹着焦香扑过来。小满停住脚步,对老板说:“来一斤,要最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