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费孝通
我常常想到过去的很多老师,我觉
得我自己今天的许多知识和思想,的确
都是跟这些老师学来的。我觉得我这一
生还能说是幸运的,在当学生时碰上了
很多好老师。在这里特别值得提到的是
吴文藻先生、潘光旦先生、杨开道先生。
我在燕京和清华这一段生活里接触最
多的就是这三位先生了,是他们把我带
进社会学这个领域来的,后来在清华,
碰到了史禄国,出国后又碰到了马林诺
斯基,从他们身上我也学到了一点东
西,但没有学好。还应该提到的是吴景
超先生,我与他也很熟,但我只上过他
一门课,对我的影响没有前面三位先生
那么深刻。我现在在学术领域里所做的
东西并没有超过上面所提到的几位老
师。我从燕京、清华这几位老师所学的
不仅是做学问这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做
人这一方面。我深切体会到在他们脑子
里经常在想的是怎么把中国搞好,人民
怎么富起来,别的都是次要的事情。我
相信这几位老师做学问的主要目的还
是在这个地方。这是他们做人的精神支
柱。我们搞社会学不是为了其他的东
西,就是为了要使我们中国的社会更
好。什么叫好?各人有自己的看法,大家
不一定相同,但有一点大家都清楚,我
们的国家不能这样穷、这样弱,我们的
中国人不能在现代世界上处在落后的
地位,我们在今后的世界上不能低人一
等,我们中华民族应当重放光明。
我当学生的时候同这些老师们接
触很多,不像现在的师生关系。那时我
差不多每个星期总有机会同上面讲的
这几位老师见面、讲话,看他们怎么生
活,如何待人。现在好像只有在上课时
老师才和学生见面,上完课就不再接触
了。这样就很难学到东西。做学问是一
种最细致的脑力劳动,一定要通过直接
接触才能学到。我常这么说,只有通过
经常和老师直接接触才能学会怎样做
学问和怎样做人。如果光看一个人写的
东西,你怎么能知道他是如何写出来的
呢?你能学到多少东西呢?
一门学科,必须代代相传才能存
在,才能有生命力。代代相传必须通过
一代一代人的接触———直接的接触。在
接触里把一代一代累积下来的经验和
智慧传下去,每一代推陈出新,通过不
断的再创造而形成一门学科。学科是人
们智慧的积累。
我们下一辈人去看上一辈人时,如
果把他们一切都否定了,受害的是谁
呢?不是上辈人,而是我们自己。这个对
待前辈的不正之风我看还没有完全扭
转过来。我们要多看看,看看他们过去
的成就,看看他们是怎样得到这些成就
的。肯定前人的成绩,不是不要批判他
们的缺点。没有一个人的思想是全面和
一贯正确的,何况时代在前进,即使在
过去是正确的东西,也不一定能在现在
和将来保持其正确性。我们只有立足在
今天的现实去评估前人的知识和思想,
这才是老老实实的态度,是我们对待上
一辈老师的态度。
我所认识的杨开道先生是一个想
用社会学的知识去改变当时农村贫困
落后的人。这是他的抱负。我就是从他
那里学得了这一点。仅仅是这一点我觉
得就给了我这一生的精神支持。我要问
一下,我们今天这里有多少学社会学的
人还有我们前辈老师的抱负?我希望年
轻的一代人能走到我们的前面去,一代
比一代好,绝不能一代比一代差。对于
这一点,我觉得值得我们深刻地想一
想。
(郑国摘自《费孝通谈人生》,生活·读
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3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