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聿 译
白杨树站立着,她的脚埋在深藏的水井里,所以整个夏季她都很凉爽。她后面不远是一道幽暗的石墙,为她遮挡最寒冷的风,石墙周围生着矮蕨、山婆婆纳、鲜亮的野草莓、芬芳的活血丹以及蔷薇根景天。远处是铺满百里香的小山,山上干枯的草和欧洲蕨在风中喃喃低语或尖叫,无遮无盖,上方是早春的寒空。白杨前是一片古老、高大、粗糙的树丛,正对着那块岩石,其中有接骨木、卫矛树、野苹果、忍冬、山茱萸和石楠。远处是一片草地,羊群卧在草上;还有一个农庄,蜷缩在寒霜下;高低起伏的树林和草地向远方延伸几十英里,伸向那些深沉、朦胧、无所不在的小山。白杨西边斜生着一棵橡树,东边是小山的斜坡。
白杨就这样占据着她的一小块领地,那上面有安谧的草皮与落叶堆,在远离高天风暴喧嚣的地方,享受深深的安宁,像那暗井中的生灵们那样的安宁。绿色的日出,珩鸟呼唤夏天的长鸣,从农庄传来的喊叫声,林涛之声,原野的无休止的隐约低语,白杨熟知这一切。这是因为,丰饶的大地造就了小麦,造就了鸽子和鸽子的歌,造就了精美的野玫瑰,造就了怀着抑制不住的骄傲凝望太阳的红隼,也造就了这白杨树。她是它们的亲族,她的颤动就是原野的颤动。她若被撕破,原野就会流血。她的根在那井中轻轻啜饮,那是在分享圣餐,而大地和天空已为那圣餐备好了圣饼和红酒。
整个冬天,白杨都屈从于暴风,雨把她染黑,雪把她染白;她默默不语,忍耐幽暗的天空。而现在,第一只小羊已半信半疑地用长腿站在了家乡的草地上,树林中蓦然迸出了碧绿的山靛,白杨萌芽初绽的高枝间,闪着明丽的金辉。在生着青苔的花根之间,在柔软、浓密、起皱的花叶之间,第一枚报春花绽开在粉红的花茎上,花型椭圆,颜色浅淡。山茱萸、石楠、接骨木、卫矛的矮丛,在淡淡的日光里快速生长。这白杨的小小领地上,布满了星形的白屈菜和野生紫罗兰,而花茎粉红的报春花,也分布得越来越广,长得越来越高。
生命的急切冲动,使白杨的树汁狂奔。花蕾膨胀起来。白杨突然绽开了花,使每一条黄色的嫩枝都挂上了摇曳的粉红樱穗,绽开的蓓蕾散发出树脂的芳香,使白杨四周的空气更浓郁了。鸽子的颜色像褐色的花蕾,它们望着白杨,眼睛是粉红色的,像白杨的花穗。鸽子落在白杨上,开始轻轻吟唱。斑尾林鸽从西边的橡树上飞来,勇敢地啼鸣,声音响亮圆润。风信子轻倚着潮湿的褐色岩石生长;微微泛红的银莲花,开在白屈菜开花的地方。可是,虽然枝头摇曳着成千上万的花穗,如同新娘的花环,白杨仍未开口歌唱。
初生的欧洲蕨悄悄长高。鸽子在做巢。鸻鸟忘掉了它们在冬天的号叫。布谷鸟来了。穿过白色的、柔软的木头,生命在颤栗,像死亡那样急迫,既富于创造性,又坚持不懈。转眼间,白杨已生出了叶子,令人惊异。小小的树叶圆而柔软,尚未展开,站在嫩枝上。然后,它们并不满足于自己此刻的模样,纷纷垂了下来。它们下垂时便开始颤栗,仿佛树的上方萦绕着热雾。白杨叹了一声。那虽然是叹息,像晨雾一样微弱,但毕竟是一种声音。
她在等待。将出现什么?树林里的每一只鸟都找到了各自的慰藉。小山下的每一朵花都认识了太阳。芳香与音乐同行,越过原野,好似公开的情侣。大地与天空有如铙钹,敲击出生命。
谁都不曾责备白杨。她仍在等待,颤栗,叹息。那个从井中取水的女人,听见情人在呼唤树丛底下正在收割的凉爽草地上的牛群,也叹了一声。她在摇晃的树下颤栗,将明亮的蓝色井水洒了出来,洒入了高大、无精打采的银莲花丛。白杨让自己镇定下来,聚起精神。整整一个音乐般甜美的早晨,谁都不曾责备她,正午时同样如此,阴影伸长时也是如此。水晶般的月亮高悬在山顶上,无色的清澈月光迷醉了田野,那个牧牛人悄悄穿过静夜,去赴幽会。他的牲口因夏日的壮丽而发狂,冲进草场,不声不响,在苔藓上与无声的影子愉快地嬉戏。白杨全神贯注地看到了这一切, 知道谁都不会责备她,于是提高了嗓音,声如银铃,伴着上万片白色和绿色树叶的美,轻柔地哗哗作响,如同瀑布溅出的水花,清新凉爽;在完全、圣洁的寂静中,在天空的沉默里,她唱了起来。
玛丽•韦布和她的作品
肖聿
玛丽·韦布(Mary Webb)1881年3月25日生于英国的什罗普郡(Shropshire),闺名玛丽·格莱迪丝·梅瑞迪斯(Mary Gladys Meredith)。她的父亲乔治·爱德华·梅瑞迪斯(George Edward Meredith)是位乡绅和小学校长,她的母亲萨拉·爱丽丝·梅瑞迪斯(Sarah Alice Meredith)是爱丁堡一位富有的外科医生的独生女。玛丽是家中的长女,有两个妹妹和三个弟弟。父亲乔治是个文化人,写诗作画,为人慷慨,性情幽默,热爱大自然,热爱乡村,常给玛丽讲述自然知识和什罗普郡的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少女玛丽先在父亲办的小学上学,又师从家庭教师劳瑞小姐,学习了古希腊、古罗马文学和英国文学,包括莎士比亚、弥尔顿、英国浪漫派诗人、勃朗蒂姐妹和哈代的名作。玛丽14岁时第一次离家,到英国西北部南波特市(Southport)的一所女子精修学校上学。什罗普郡的乡村对玛丽的思想感情产生的巨大影响,反映在她这个时期写的诗歌和小剧本中。
什罗普郡地处英格兰西部,西邻威尔士,面积3,197平方公里,是英国最具乡村特点、人口密度最小的地区之一,也是英格兰最大的内陆郡,英国最长的河流——塞温河(River Severn)穿郡而过。什罗普郡的南半部更带乡村色彩,没有大城镇,主要为山林和峡谷。什罗普郡气候温和,年平均降雨量为760-1000毫米,年平均气温是5.2-13.4摄氏度,冬季气温较低。玛丽·韦布就是在什罗普郡的乡野氛围和迷人风光中长大的。她喜欢在田野、树林和乡间小路上漫步,研究大自然的种种奇迹,养成了对自然细节的非凡洞察力,这种能力反映在她的全部诗文里。1901年,玛丽·韦布患了严重的甲状腺机能亢进,不能治愈。这种病损害了她的健康,改变了她的外貌,使她眼球突出,脖颈肿大,也促成了她的英年早逝。甲亢也影响了玛丽的精神世界。她并不自怜自卑,而只是怀着更强的自我意识,更多地隐退到她自己的孤独世界里,更多地寄情于她在大自然中发现的欢乐与慰藉。就在第一次甲亢好转期间,玛丽写出了她的第一本散文《欢乐之源》(The Spring of Joy),发表于1917年。
1912年6月,玛丽与亨利·韦布(Henry Webb)结婚。亨利毕业于剑桥大学,是位教师,玛丽在他身上发现了与她父亲相同的优点。婚后,玛丽离开了什罗普郡,生活在英格兰西南部的滨海韦斯顿市(Weston-super-Mare),因为丈夫在那里任教。这期间她写出了第一部小说《金箭》(The golden arrow),1916年出版,其背景是什罗普郡南方。写出《呼啸山庄》的艾米莉·勃朗蒂离开霍沃思荒野就感到不安,同样,玛丽·韦布也终生痴情于什罗普郡的山山水水。第一次世界大战影响了玛丽一家,三个弟弟在前线打仗,使她挂怀,心情忧郁。1917年,亨利回到什罗普郡的什鲁斯伯里市(Shrewsbury)教书,与妻子一起购买了一块田地和一所带走廊的平房。1921年,亨利去了伦敦,在阿尔弗莱德国王小学教书,玛丽只好随夫前往,心中仍念念不忘她的乡村生活,经常跑回什罗普郡乡下,却又感到孤独,思念丈夫。她像候鸟一样,往返于伦敦和什罗普郡。
1926年,她的健康和婚姻状况都开始恶化。她虽然背着债务,但还是慷慨地周济伦敦街头的乞丐。1927年,她在什罗普郡独自度过了夏天,9月去了滨海列昂纳德(Leonard's-on-Sea),与儿时的家庭教师劳瑞小姐同住。这年10月8日,玛丽·韦布去世了,年仅46岁。她的遗体被送回了她一生魂牵梦绕的什罗普郡,葬于什鲁斯伯里的公墓。
玛丽·韦布的去世没有引起多少关注,1928年4月,鲍德温首相在英国皇家文学基金会的一次晚宴上演讲时盛赞了玛丽的小说,她才声誉鹊起。英国报纸纷纷报道了玛丽的生平和作品,将她誉为“被忽略的天才”,人们也纷纷涌进书店,购买玛丽的作品。出版商乔纳森·凯普(Jonathan Cape)出版了《玛丽·韦布作品集》(Collected works of Mary Webb),其中收入了五部长篇小说、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短篇小说、诗歌和抒写大自然的散文。这些作品成了20世纪30年代的畅销书,多次再版。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西方评论界对玛丽·韦布再度产生了兴趣。英国成立了玛丽·韦布研究会,会长格莱迪斯·科尔斯(Gladys Mary Coles)编辑出版了《玛丽·韦布诗选》。从1964年到2003年,英国先后出版了三部玛丽评传,其中包括格莱迪斯·科尔斯写的《光之花》(The flower of light,1998年)和《玛丽·韦布与她的什罗普郡世界》(Mary Webb and her Shropshire world,2003年)。玛丽·韦布以《欢乐之源》(The Spring of Joy)为题的作品集有两种,一种是抒写自然的散文,另一种是清婉秀丽的短诗。
玛丽·韦布一生的大部分时光都在什罗普郡度过。对大自然的乡野,她有一种本能的亲近;对现代都市的生活,她有一种本能的不适。为世人所冷落,人才会以花鸟为友;为世俗所不容,人才会投入自然的怀抱。疾病使她对那些“罹病的男女”格外关注,对自然中的欢乐与美格外倾心。她用真挚的心感悟自然,结交自然中的生灵,与鲜花、飞鸟、山林和溪流同呼吸、共悲欢,用细腻优美的文字为它们写照立言,同时也寄托了她自己的情感。在这位病弱的年轻女子眼中,大自然里充满了欢乐,有斑斓的色彩,有不息的运动,有迷离的光影,有美妙的乐音,有无数的奇迹,它们就是“欢乐之源”,正可谓“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这是一种拥抱自然的浪漫,一种乐天知命的达观。
大自然是真诚的,容不得欺骗。感悟自然,必须怀着赤子之心,因为只有心存真诚才能领会真诚,只有心有欢乐方可觅得欢乐。这就是古哲荀子所说的道理:“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类度类,以说度功,以道观尽,古今一也。”(《非相》)
就题材而言,这本散文集描述的自然再普通不过了。但是,玛丽·韦布却用这些馨香的散文向我们证明:艺术家的妙手点金,能使最常见的对象具备超凡的魅力。《欢乐之源》里的散文令人感到它们出自诗人之手,出自画家之笔,有的像油画,有的如水彩,有的像交响诗,有的如夜曲,有的像全景长卷,有的如局部特写,千姿百态,使人目不暇接,充满激情、奇想、妙喻、谐趣,错落有致,精致绮丽。此外,作者对生物学的丰富知识,对经典文学的深厚了解,对自然生命的细腻观察,也都巧妙地交织在一起,熨帖自然。在这些美文里,我们看到了布莱克和梭罗那样的质朴,看到了王尔德和佩特那样的唯美,看到了济慈和华兹华斯那样的浪漫。
本文写于2009年9月,摘自我翻译的《欢乐之源》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