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
From《阿房宫赋》
音律是讲究直指人心的艺术,可以不屑于规则和禁忌;权力则要渗透进世俗,将单纯的暴力有效地表达成让百姓凭本能去遵从的美德。高渐离和嬴政就是这么互为镜像的两个人:嬴政有权力,掌控对天下人的生杀大权,高渐离的权力连了结自己都难以如愿;但高渐离懂音律,可以安抚人心,包括嬴政那颗刚毅的心。嬴政想要天下,更想要人心,所以必须有一首《秦颂》,也就必须有高渐离。
音乐家高渐离勇武不足还情有可原,意外的是骂人也不行,人前只一副癫狂的仙隐之相,唯有在抚琴和求死时才显出超凡的气度。他只想弹琴,用千年的木弹千年的琴,即便年幼时为一母所乳也不曾妄想和一代雄主讨价还价。他最初求死也并非针对谁,不愿作为顶着额上烙印的亡国奴继续苟活而已。他不指望谁稀罕他的音乐才华,只求死得像个有尊严的士人。
始皇帝嬴政稀罕高渐离的音律,更忘不了幼时从他琴声中获得的抚慰。作为第一颗被琴声俘虏的人心,他想让琴声为己所用,去将天下的人心都收拢脚下。天下一统之后,不应只是书同文、车同轨,人心也必须拜向一处。可是人心无形,刀斧威胁不到,那只能用同样无形的音乐来征服。美其名曰是统一民心的国歌,本质上跟俘虏头上的烙印异曲同工。
无数细节都在展示嬴政如何精于统御之术,虽不懂音律却能发出咒语一样押韵的号令,更能看清人心的弱点和欲望:王家父子担忧被猜忌功高震主而兔死狗烹,嬴政便把最受宠的栎阳公主许给王贲做聘妻;李斯作为有理想的政治家一心要为统一后的帝国设计完美制度,嬴政在委以相权的同时不忘提醒他帝王的戏言与诏令是如何互为一体;赵高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阴谋家,但只消嬴政略微留神便不敢乱来;徐福是个用命来搏富贵的神棍,嬴政耐心与他周旋好展示英明领袖的灰度管理。
综上所述,片中的嬴政还未蜕变成不可一世的枭雄,没有妄想长生不老,也不会简单粗暴地要求“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他还是一位血肉之躯包裹着的世俗领袖,能够洞察并且愿意遵守现实运行的法则,清楚要成功实现野心就必须在接受规则的基础上付出超凡的意志和谋略。这样的嬴政是孤独的,单纯居高临下地释放领袖魅力并不能维持一具血肉之躯的内心自洽。好在他身边还有栎阳公主,一个不必把他当君王,也难说有把他当父亲的女人。
在高渐离出现之前,栎阳是嬴政的锚,拴住了他人性当中最接近父亲和情人的那一面,确保这位壮志未成的伟大领袖不会过早被权力剥夺了人格。高渐离出现之后,作为唯一听过,并且重复不断地听过嬴政深情讲述高渐离是谁的人,栎阳也就自动成为了两个男人角力的支点,对于二人之间可以维系的平衡至关重要。
尴尬的是,这种两男夹着一女玩跷跷板的组合游戏,只有嬴政一厢情愿想玩下去,那边一对才子佳人早就珠胎明结。两个男人之间的平衡点变成了两条狗争抢的骨头。发展到这一步并不能算高渐离作死,让一心为尊严殉国的艺术家活下去的手段可以很多,当最简单有效的就是唤醒他的性欲。将被填坑的高渐离还是原来那副腔调“我本来就是要死的!”但是与栎阳苟合过的他已经完成了对嬴政的报复,所以他死不了了,他已经成为了嬴政的影子,前提是这个嬴政还是人。
赦免了高渐离强奸公主的大罪;委派高渐离负责《秦颂》的谱曲;册封高渐离为大乐府,嬴政力排众议为他做的一切,表面上是为了《秦颂》,私下里却只希望他能如幼时那样叫自己一声“大哥”。可惜嬴政想要的远不止这些,还有整个广阔的天下等着他去成为那位始皇帝。在权力顶端的寂寞,嬴政提前料想到了,所以在自己正式统御六合之前要先为自己构建一个普通人都需要的内心自洽。
高渐离远不像那些朝臣和亡国奴一样顺嬴政的心意,于是帝王只好使出惯用的手段——无差别的暴力。面对高渐离的指责他霸气地用统一天下的短痛好过长期分裂的长痛强硬反驳。如果连这点对杀戮的质疑都驳不倒,嬴政断不可能开启统一大业。不止是舆论攻击,他要面对的阶前百官的异心,还有无数次说来就来的行刺。这些他都游刃有余地摆平了,面对最危险的刺客荆轲,也只是干脆一句“荡平燕国,人畜不留。”到这一步,他的内心自洽尚可以靠野心和智慧撑起来。
但嬴政不止想要天下,他还要栎阳和高渐离,以及刀斧劈砍不到的人心。他不想只作简单扩大国土的领袖,他还要继续像个健全的人去做个好父亲、好大哥,还不止,他还有志凝聚天下人心,成为万事传颂的精神领袖。他想要的太多了,完全背离了以往遵守的“物物相易”,这要求一个巨大的内心自洽,所以要有《秦颂》——一首像精神烙印一样消磨不去的国歌来统御人心。
一位英明神武、一统天下的枭雄形象完全成了一个被强抖出去的大包袱,为的是引出一曲能够真正征服天下人心的《秦颂》。然而真的存在这样一首具备神性的歌吗?除了嬴政之外没人信,连高渐离都不信。到头来,一切只是这位伟大领袖内心独自划出的完美闭环。可惜缺了两角,就是他用领袖的威仪震慑不了,以普通人的感情又无法达成期望一致的栎阳和高渐离。
一个曾经干脆追求死亡,多活一天都算赚到的艺术家,处理性欲也不会拐弯抹角;一个从小骄纵惯了的瘫痪女人,遇到叫自己心动还让自己重新站起来的男人,自然如干柴投进烈火。高渐离和栎阳还是会不断搞事情,嬴政的怀柔手段注定技穷。但是他对内心自洽的维护却可谓手段多样,于是高渐离瞎了,栎阳嫁了。
结果必须有人死,栎阳先一步自尽,而后被王贲辱尸。王家确实很窝囊:高渐离强奸栎阳是为报复嬴政,却不巧给王贲扣上绿帽子,最后料定灭门难逃后,不让这“扫把星”留得全尸也不难理解。少了栎阳的制衡,嬴政的人格只能进一步陷入权力的泥沼中。
高渐离也绝不想再活了,他在嬴政登基大典上举筑行刺,为的是毁掉领袖的威严。嬴政不吃这套,吹嘘说历史是自己写的。但是高渐离服毒将死,他能做的也只是给他一剑痛快。高渐离最后叫出那么一句“大哥”,是正式作为嬴政的另一重人格离世。最后在万人之上,嬴政埋头哽咽了一场,之后就不会有人知道伟大领袖竟然也是个会哭的普通人了。
附 言
回到电影开头,一群脸谱化的仆从正在投钟磬祭河,车架中的嬴政一张弥留的丧脸,嘴里呢喃着乐人怎么怎么渣,浑然一个怨叟。恐怕这就是将死之人唯一能撑起的内心自洽了——种种因果都不必想,寡人现在这么孤苦伶仃全都怪当年一时冲动,去跟高渐离那癫厮搞甚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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