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一如既往地晚点到站,第一脚踩在午后有些发烫地站台上,周围熟悉地乡音让我欣喜意识到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可以暂时不用纠结翘舌平舌前鼻后鼻,可以回归乡音了。
走出站台,我下意识的朝右手边花圃旁的围墙方向望去,母亲果然站在那里,清瘦,平静。
正如每次我都会在电话里说不用来接我,每次她都会温和的回答:知道了,然后准时出现在出站口的那个地方。
回家路上,经过的废弃厂房,施工路段,水产市场,街心花园,迁址小学,商业综合体,一切都如一部经典剧集的老演员们十年后再聚首拍的续集,说不出的尴尬的熟悉不是陌生也不是,只有皮肤上感受到的一丝阳光的温热以及身边握着的这只粗糙的手还能提醒我这里还是十几年前生长的故乡。
不过终归在这个城池下,我是自由的。可以有大把的时间去观察大街上的各色广告牌的字体和有意无意间听到小区门口的老人们谈起这个国家的体制,这个城市的房价,以及这个小区的物业。他们的狗安静趴着,似乎读懂了这个季节的慵懒主题。
站在北雀路的绿树丛荫下,心想终于有一次宝贵的悠长假期,可以暂时跳出剑拔弩张的工作回归这座收藏着儿时记忆的小城,可以继2003年离开这座城市之后慢慢体会它的深秋里的落日,可以在这个有些许凄凉的季节里出现在妈妈的日常里,看看那些曾经我不在的日子里她是如何的形单影只亦或自娱自乐度日。
而母亲也貌似并没有因为我的回来有喜形于色的惊喜,依然如往常一样晚睡早起,依然舍不得扔掉任何一件带回家里的物品,依然习惯性的收拾着这间早已杂乱无章的屋子,依然拖着身形缱绻的背影穿过熙攘的街道往来于小区与菜场和公园之间,依然隔三差五的摆弄着阳台旁那架年久失修的老衣车。唯一不同的是旁边多了一个我。母亲有轻微的强直性脑梗,这些年记忆力减退非常严重,近期的记忆在脑子里稍纵即逝,而曾经的那些回忆却越发的清晰,走路,吃饭,做饭,洗衣的时候还是重复叨念那些不知道叨念过多少遍我已经烂记于心的岁月往事。诸如那些她的童年,如何和哥哥挑煤炭,砍螺蛳,建房子撑起这个家,如何在外婆的严格管教下温顺的淘气,成全狂热爱好油画和功夫的哥哥。再诸如我的童年,如何每个夜晚带着我背着画板到罗池路的文化大院学习画画,如何在我懂事以前用她的那架衣车给我做出“洋气”的童装,以及用那把已经在数次搬家中失踪的推剪塑造了我根深蒂固的“小陆军”发型。
好吧,她那里都是些忍俊不禁和哭笑不得的往事。我都在静静地听着,而我更想知道的,是她的近来,那些我在北京的寒风和雾霾里穿越繁忙的车流和人群的日子里,相隔万里的这座南方小城中,这位形单影只的老妇人是如何与孤独做斗争。她没有告诉我,也许是她真的记不住太多近期的故事,也许是寡淡的日常她觉得不值一提,也许是她根本不想告诉我,总之,她没有说,这使得我更加惭愧与不安。
这两年母亲开始迁就我。她开始接受我握着她手过马路,也不会嫌弃我给她卖的鲜艳颜色的新衣服,开始接受我给她做出的大到看病吃药,小到出门就餐的决定任何细枝末节的决定。而此前的她是一个刚强得异乎寻常得女人,记忆中她没有因为疼痛面露过难色,没有因为孤独而有所抱怨,虽然她也不太会笑,只是在用一头扎入生活的琐碎来对抗孤独和莫可名状的意气消沉。
舅舅,是我在这座城市里,不,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之外最亲的亲人。直到现在他依然是我记忆中世界上最强壮的男人,可以把我和表妹同时抱上一颗两米高的桃树。而有天他在电话里说,近来走路时间稍长就会气喘。当时我挂了电话后难过了好久。
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他还会至今给我讲那些老一辈人的朴素大道理,那些略有些不合时宜却令人怀念的大道理,诸如“有时想无时,无时想有时”,除了我舅这个世界上怎么还能有人把大道理讲的那么深信不疑。每次他把我送到公交车站,都会停在站台上等着汽车启动。我也是会在启动的那一瞬间,使出全身演技向他不经意的摆摆手,虽然我知道他一定会站在离我最近的车窗外。所以,每次我们俩的车站告别都像是一次神交已久的相遇,又像是一次即将远行的告别。
我平时生活得马虎潦草,经常往各种衣服口袋里塞零钱,然后从此遗忘,过了好几个月才发现,如获至宝,感觉像白捡到了钱。但很多时候感情也会被冷落被忽略,可他们从此就消失在岁月里下落不明,再也不会乖乖躲在衣服口袋里,等着重新被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