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老城区出租屋的旧物时,阳光正斜斜地淌过窗棂,落在墙角那只磨破了边角的米白色帆布包上。包带的针脚处脱了线,露出里面浅灰色的棉絮,像极了我心里那些散了又聚的念想——关于那份怎么也放不下的爱,关于那个叫阿远的少年。
我蹲下身,指尖抚过帆布包上洗得发白的印花,是当年校门口文具店十块钱一个的款式,阿远却宝贝得很,说这是“我们的专属储物袋”。拉开拉链,一股混着槐花香和奶糖甜的味道涌出来,瞬间把我拽回十年前的夏天,蝉鸣聒噪,风里裹着青春的莽撞与温柔,而那份爱,就藏在那些细碎又鲜活的日常里,怎么掸,都落不下尘埃。
遇见阿远是在大一的迎新会。我天生社恐,躲在体育馆的角落啃橘子,橘子汁沾到了袖口,手忙脚乱地擦,一抬头就撞进一双笑弯弯的眼睛里。“同学,你是不是中文系的林小满?”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白T恤,白球鞋外侧沾着泥点,手里晃着半瓶橘子汽水,语气跳脱,带着点南方小城特有的软糯口音。我愣了愣,摇头说不是,他挠挠头,咧开嘴笑:“啊,认错了!不过没关系,我叫阿远,计算机系的。你这橘子挺甜,分我一瓣?”
现在想来,那大概是我人生里最不设防的瞬间。我把橘子递给他,他掰了一瓣塞进嘴里,眯着眼睛说“比我妈腌的橘子皮还甜”,逗得我笑出了声。迎新会的音乐吵吵闹闹,他就蹲在我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从食堂的糖醋排骨聊到校门口的槐树,从他老家的小河聊到我喜欢的作家。他话多,像只停不下来的小麻雀,却从不让人觉得烦,反而把我心里那些怯生生的角落,都照得亮堂堂的。
后来我们熟络起来,成了彼此大学里最分不开的人。阿远是那种自带“有趣buff”的人,总能把平淡的日子过得热气腾腾。比如食堂的糖醋排骨每天限量,他总能算好时间,提前十分钟去排队,然后把碗里的排骨都夹给我,自己啃骨头,还说“骨头补钙,我正长个儿”;比如周末带我去旧货市场淘东西,他蹲在摊前翻旧唱片,翻到Beyond的《海阔天空》就乐得跳起来,我则在旁边捡旧书,他会把我抱不动的书都扛在肩上,说“我这肩膀,除了扛梦想,还能扛小满的书”;比如晚自习后,我们绕着操场走圈,他会用他那蹩脚的普通话念我写的随笔,念错字就自己先笑,说“小满写的字,就算念错,也是甜的”。
最难忘的是大二那个寒假,我留在学校做兼职,阿远回老家。他每天晚上都会给我打电话,用老家的方言念睡前故事,有时候是《格林童话》,有时候是他现编的“小河边的青蛙”,常常念到一半自己先忘词,然后在电话那头嘿嘿笑:“小满,我忘词了,你罚我吧,罚我回来给你煮一百碗番茄鸡蛋面。”我窝在宿舍的被窝里,听着他的声音,连窗外的寒风都变得温柔。开学那天,他拎着一个大行李箱来学校,里面一半是他妈妈做的酱菜,一半是给我带的奶糖,还有一件他织了半个寒假的围巾——针脚歪歪扭扭,颜色也选得怪,却是我这辈子收到过最暖的礼物。
大三的暑假,我们去了海边。那是我们第一次一起看海,阿远脱了鞋踩在沙滩上,拉着我的手往海里跑,海水漫过脚踝,凉丝丝的。他指着远处的渔船,大声喊:“小满,等我们毕业,就攒钱买个小房子,不用大,能放下一张床,一个书架,还有我给你煮面的锅就行!”海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晃晃悠悠,我看着他被晒得黝黑的脸,看着他眼里的光,觉得全世界的美好都聚在了这一刻。他蹲下来,在沙滩上画了两个小人,一个梳着马尾,一个顶着寸头,旁边画了一颗歪歪扭扭的心,说:“这是我们,锁死了,谁也不许跑。”
可成长从来都不是童话,毕业像一道分水岭,把我们的约定劈成了两半。阿远的父亲突然生病,家里的小铺子没人照看,他必须回老家;而我刚拿到心仪公司的offer,在北京,离他的小城有一千多公里。我们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厅里,他把那只帆布包塞到我手里,里面装着我爱吃的奶糖,还有一张他写的纸条:“小满,等我一年,我把家里的事安顿好,就去北京找你。”他的眼睛红红的,却还笑着揉我的头发:“别哭,我会跑着来见你的。”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扒着窗户看他,他站在站台上,挥着手,直到身影变成一个小小的点。我打开帆布包,奶糖的甜混着眼泪的咸,糊了一脸。我以为这只是短暂的分离,却没想到,时间和距离,是最磨人的东西。
最初的几个月,我们每天都视频,他说家里的事,我说工作的烦恼。可慢慢的,他的电话越来越少,有时候接了,也只是沉默,或者说“我累了,小满,先挂了吧”。我知道他难,一边照顾生病的父亲,一边打理铺子,可我也难,刚入职的压力,独居的孤独,都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们开始吵架,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为了没说出口的委屈,最后一次通话,他说:“小满,我们可能……走不到一起了。”我握着手机,手都在抖,却只说了一句“好”。
挂了电话,我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看着那只帆布包,看着里面没吃完的奶糖,看着那件歪扭的围巾,哭得像个孩子。我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以为我能慢慢放下,可日子一天天过,那份爱却像生了根,扎在心里,拔不掉,也忘不掉。
这十年里,我换了工作,搬了几次家,却始终带着这只帆布包。它跟着我走过北京的街头,看过凌晨的写字楼,装过加班的文件,也装过委屈的眼泪。我养成了很多他的习惯:早上喝豆浆要加两勺糖,走路总靠右边走,因为他说“右边安全,我要护着你”;路过面馆,总会下意识点一碗番茄鸡蛋面,尽管再也吃不出他做的味道;听到Beyond的《海阔天空》,会停下脚步,想起他在旧货市场跳起来的样子;甚至换季整理衣服时,翻到他留下的那件格子衬衫,还会凑上去闻闻,仿佛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
有一次出差,路过他的小城,我特意绕到他老家的那条小河边。河水还是当年他说的样子,清凌凌的,岸边的槐花开得正盛。我站在桥上,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阿远,他推着轮椅,上面坐着他的父亲,手里拎着一袋橘子,正低头跟父亲说着什么。他比以前胖了一点,眼角有了细纹,却还是笑起来弯弯的眼睛。我没有上前,只是站在远处,看了很久。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不是放不下他这个人,而是放不下那些一起走过的时光,放不下那份毫无保留的喜欢,放不下那个在青春里闪闪发光的自己。
阳光移过帆布包,落在我摊开的手掌上。我把包里化了的奶糖倒出来,放在窗台上,风一吹,槐花香又漫了进来。这份放不下的爱,不是遗憾,也不是执念,而是我青春里最珍贵的印记。它像这帆布包一样,磨破了,旧了,却装着满满的甜,陪着我走过一程又一程。
或许,真正的爱从来都不会被放下,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藏在我们走过的路里,藏在我们养成的习惯里,藏在那些想起就会觉得温暖的细节里。就像此刻,我摸着这只帆布包,心里没有难过,只有温柔——谢谢你,阿远,谢谢你出现在我的青春里,谢谢你让我知道,被人那样爱过,是多么幸运。
窗外的槐花落了一地,风轻轻吹,像十年前那个夏天,他蹲在我旁边,笑着说:“小满,这橘子挺甜,分我一瓣?”而那份爱,就像这橘子的甜,这槐花的香,融进了岁月里,怎么也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