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古风】纡朱

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管麟


楔子

首阳,皇城尚冷。

大雪皑皑之况已有多日,湖面上不免积了些许厚重。

凌国帝王傅动竹紧了紧狼毛领披风,缓步在水廊上。

湖面薄冰的冷熏着廊板,即便已着棉靴,也能感受到寒意渐侵。

他走到水廊尽头的湖心凉亭。

他熟稔里面发生过的所有情景,因为这是他和楼味凉曾经常来的地方。

他顿了脚步。

紧跟其后的李公公听他倏然令道:“去找人,把这亭子拆了。”

李公公心里微微讶异,旋即心感惋惜。

疑虑久熏帝王心,情谊相对已薄去。当局者或许都清楚,只是一个算计,一个豪赌,其实都默许了这结局。

至此而已。

傅动竹十岁的时候,已经有了当一名帝王的抱负。

而楼味凉是楼将军的独子,那时候,他顽皮,好打闹,惹事不少。

大概年少好动,感情也单纯,一次宫宴结识,他俩很快玩到了一起,学着戏文,还拜了把子。

打那以后,将军府的门总也关不住楼味凉,仿佛他一直奔往的宫门里面的,才是他家。

傅动竹喜静,为了日后荣耀,常常书不离身,这湖心凉亭可教他心神安宁,他便常来。

所以往往楼味凉来宫里找他,都是直奔这里。

一次,楼味凉在亭子里待得无聊,见傅动竹在此踱步背书,便想逗他一逗,轻轻将他一推,却不想傅动竹未料先机,直接跌落水中。

傅动竹不会水,楼味凉亦不会。他看着在水里叫喊着扑腾的傅动竹,急得满头大汗,狂奔去找人救援。

很快,他们的动静惊动了皇上。

傅动竹被捞上来的时候,呛了好些水,惊吓过度,气息久久不能平稳。

楼味凉担忧地看着他,谁知道傅动竹好点了,转眼看见楼味凉眼睛里那一汪盈盈晶亮,却是无奈柔声道:“我没事的,不要哭呀。”

皇帝负手,冷峻眉眼里像藏了针芒,沉声质问:“到底怎么回事?!”

天子怒颜下,楼味凉揣着愧疚不安,心里惊颤。

他哆哆嗦嗦想要承认错误,身后的傅动竹却抢着开了口。

“父皇,是儿臣看书入了迷,忘却了身置何境,失足落水。”傅动竹的话,让楼味凉不禁睁大了双眼。

皇上盯着傅动竹看了好一会,没有拆穿,嘱咐几句,便离开了。

楼味凉跟傅动竹道了歉,却也很是疑惑,为何他要帮自己掩盖?

“你为什么帮我?”

“本也不是多大的事,若说是你,父皇定会怪罪于你,父皇最近因楼将军功高盖主之流言与楼将军关系紧张,此事恐会迁怒于楼将军。”

楼味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是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他只知道,傅动竹定是为了他好。

心中感激之情奔腾上涌,楼味凉鼻子一酸,单膝跪地,一掌握拳,抵着另外一掌,此番举动着实惊着了傅动竹——

“我楼味凉此生,定一心效忠于傅兄,生死无贰!”

他声音洪亮,眸光也漆黑亮堂,大概那便是傅动竹毕生难忘的一场风景吧。

少年的誓言让傅动竹心里震撼,他怔然,而后笑得温润:“那你可千万不要叛了我啊。”

楼味凉本没什么志向,却因为一个人,拼了命地往上爬。

唯有站在高位,他才更有能力,助傅动竹登上皇位。

数年过去,他们都已长大。傅动竹开始展露锋芒,楼味凉也屡立战功。

楼味凉爱那无拘无束,却情愿困于庙堂漩涡。竟不自知,那人已经沉甸甸地塞满了他的心脏……

“傅兄!”

远远听到有人兴高采烈得呼唤自己的名字,傅动竹未见其人,却闻其声,不由得勾唇一笑。

他张开怀抱,笑着迎接:“来!”

楼味凉使着莽劲,横冲直撞扑腾到傅动竹的怀中,傅动竹不似他习武健壮,当即被撞得腰拉了满弓。

几个月过去,一仗胜利,楼味凉便快马加鞭,冲入了宫,来见他。若不是还有点分寸,只怕宫门都要被他给撞坏了。

傅动竹退后好几步,无奈道:“你这是属牛的吗?”

楼味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瓜子,笑嘻嘻道:“我是属于你的!”

他没想太多,也根本想不到别的地方去。

楼味凉直肠子便倒出来这么一句,傅动竹却愣了一下,缓缓低下头,从龙阳之癖开始想起,想得出神。

他脸上泛着红晕,这可不能被楼味凉看到,毕竟对方这个性子,恐怕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是……

“傅兄,你脸怎么红了?”

傅动竹正兀自想着,耳边却冲进来楼味凉的声音,犹如惊雷炸耳,他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楼味凉眨巴着清明一双眼,正歪了头瞧他的脸。

傅动竹跑了。

“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他撂下一句话,仓皇而逃。

下意识地奔到湖心凉亭,有凉风逼来,傅动竹才清醒。

他的手紧紧抓住栏杆,用真实的痛感,舒缓心绪。他摇了摇头:“我疯了!”

天色式微,傅动竹回到王府,昏黄的烛光下,一黑衣人伏在他身后,而他负手而立的样子,冷漠而孤傲。

王爷,有消息,皇上欲赐婚您与苏家嫡女……”

苏家。

傅动竹心头讽刺,皇上多疑,忧及苏家势力,让苏家人嫁给未来的储君绝无可能,指婚与他,便是变相指着他与皇位无缘!

现时苏家气焰正盛,但位高摔远,皇上那样精明,必不会真正放任。

若是与苏家结亲,日后苏家出事,恐怕他也难以翻身。

傅动竹攥紧拳头,青筋有力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半晌,他舒出一口气。脑海里,却出现了楼味凉的身影。

是夜,圆月悬。

到底是那酒,还是那人的眼睛微微醉人,未知,而楼味凉却已经沉溺其中了。

“味凉。”

耳畔似有清风灌耳。

丹陛之上,皇宫之中,天子震怒。

傅动竹和楼味凉跪在地上,俯首听训。

楼味凉的脑子放空,耳根通红,莫说皇帝震惊,他也回不过神来,他昨晚,居然和傅动竹做了那等事!

“昨晚是贼人下药,儿臣与味凉误喝,这才……这贼人定是想破坏儿臣与苏家联姻,瓦解儿臣的势力!恐怕是有人,觊觎皇位,才对兄弟下黑手!父皇,儿臣定会查清此事!绝不姑息!”傅动竹怒颜于色。

傅动竹这话里的意思,也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毕竟皇嗣为皇位相残之例,自古便不少见。

其实昨日这一遭事,无论中招的人是不是他楼味凉,贼人都有办法破坏傅动竹的风评,教苏家必不愿与其结姻……

这究竟是什么人,要这般算计傅动竹!

楼味凉紧握双拳,目光沉灼。

事关清白和皇家脸面,这番即便皇帝指婚,苏家人也绝不会答应。

皇上叹了一口气,将这事全权交由傅动竹处理解决。

“傅兄,昨晚,我,对不起……”楼味凉低着头,话未尽,头上就被一只手掌轻轻抚了抚。

傅动竹安抚道:“我没事的,不过误会。”

楼味凉没敢抬眸,待人走远,他惶惑,他竟有些……心堵失落。

牢房之中。

听闻下药的人被抓住,楼味凉气势汹汹地冲进来,适时,那人已经咬舌自尽。而傅动竹的手下此前已经取走了这人身上的所有物什,拿去鉴定证据。

可就在楼味凉临走之时,从那人身上滚落下小半块碎裂的禁步。

这禁步,眼熟得紧。

楼味凉蹙着眉,眸中忽然呆滞片刻,随即,又犹如有千斤顶压在瞳底。

这是……傅动竹的东西。

一切证据指向大皇子,大皇子在傅动竹的求情下保了一命,而苏家,也另择了二皇子。

其实仔细看来,个中受益者,只有他傅动竹。

“李公公,你觉得动竹怎么样?”

严明的帝王放下手中一摞密折,一旁的李公公答曰:“六皇子聪慧博识,又有勇有谋,能担大任。”

皇帝似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如电,语气嘲讽:“他心思太重!”

苍穹云变,月动影疏。

楼味凉挑灯,研究着严峻的战斗局势。

明日,他就要回军营了。此后,会有格外难熬的一战。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味凉,开门。”傅动竹敲了敲门,他的影子映衬在窗纸上,楼味凉心弦动了动。

“明日苦战,你要小心。”傅动竹给他带了些宵夜,要知道这家伙已经不吃不喝研究了半天了。

楼味凉最是听他的话,吃完了,大概是夜晚惹人多思,他竟是脱口:“傅兄,你在我心里,即便没有那晚,我还是想说我……”

“味凉,夜深了,早点休息。”傅动竹平静地打断他的话,就像是他根本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

可……他应该是知道的。他不过是,不愿知道罢了。

楼味凉苦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动竹,你想要的,我会尽我所能,为你争取。

战捷,楼味凉受了重伤,一时无法进宫面圣,只能请命,令人代去。

此战使凌国之威震慑四方,皇帝龙颜大悦,赐楼味凉未三军统帅之位。

傅动竹入军营看望他,他刚包好了药,一片红从白纱布里映出来。

“傅兄。”楼味凉看见他,干裂的嘴唇咧出一抹微笑。

傅动竹激动道:“听闻皇上封你为三军统帅了!”

楼味凉点点头:“相信不多久,我定会成为傅兄最好的帮手。”

傅动竹满意地观赏着皇上赏赐他的东西,小叙一会,便出去了。

却不知,傅动竹已经等不及,想要触碰权力的顶端了。

天气阴沉更盛。

凌国皇帝,此时此刻,正被逼宫。

因为傅动竹实在等不及了,当探子的传来皇帝欲拟昭立二皇子承位时,他就做好了到如此地步的准备。

毕竟他怎么也想不到,皇上对他的顾忌,甚至比对日后苏家这外戚势大的顾忌还要浓重。

傅动竹顺来楼味凉的兵符,军队将宫殿层层包围,而他,正将剑,架在皇帝的脖颈上。

皇帝被迫退位,新帝上任。

坐在那龙椅上,傅动竹常常会想到皇帝那冷冰冰要将他戳出洞的眼神,以及他一点也不想听到的话——

“你的确是做君王的好人选,但你权力障目,故作重情重义之状,你真当朕看不出来?!”

他揉了揉太阳穴,如今,他也不用惺惺作态了。

新帝上任,楼味凉加官进爵,傅动竹意在让他为自己收拢人心,控制朝堂。

楼味凉果真是一把利器,好用又锋利。

傅动竹很满意。

楼味凉在朝堂暗争之中,屡屡陷入生死边缘,为帮他收服势力,斗智斗勇。

可是他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拼命,都还是能感觉出来,他和傅动竹之间越来越疏离。

傅动竹的狠厉,疑心,奸诈,和以往他的傅兄,相差甚远、甚至判若两人。

一日,傅动竹夜晚传召来楼味凉,竟是要让他……侍寝。

楼味凉拒绝了。

傅动竹让他跪在地上,自己则穿着睡袍,半撑着头,在那缥缈的宫帐里侧过身来,静静望着他。

本谪仙一样的人,眼里却沾满了尘嚣世俗的欲望。

“你连我都不要,你到底要什么?”傅动竹疑惑地望着他,在他眼里,一切都应该等价,若不等价,便多了给他造成威胁的理由。

楼味凉瞳孔丢神,木木道:“我什么都不要。”

他走出宫殿的时候,身形踉跄,他恍惚想着,从前的那一夜,那场傅动竹精心策划的下药好戏。到底在傅动竹心里,他有多不堪啊。

而榻上的傅动竹有些生气,不知是气什么,他想,或许是气这个人,越来越不好控制了罢。

想到白日里,他微服私巡,发现百姓口中赞美的不是他这君主,而是句句离不开的神勇好将军他楼味凉的时候,他的疑心就更加重了。

他忽而理解了当初自己的父皇,因楼老将军功高盖主的流言而怀疑楼老将军的心态了。

一个有权有势有民心的大将军,倘若一日真有了那心思,篡位有多容易,参考当初他偷拿楼味凉的兵符逼宫便足以窥见一二。

可他不是他的父皇,他只会更狠,一点草根都不会留下。

有一点威胁的可能性,他都要掐灭!

傅动竹眸子一凛,心下有了决断。

“此处地形十分适合摆偃月阵,不过,若单纯如此,敌方很容易料得先机。”楼味凉身着甲衣,同各路兵讲解着接下来的行动。

“我们人数足够伪装成鱼鳞阵,为偃月阵作掩。鱼鳞阵的薄弱点在尾侧,而偃月阵恰恰底部凹陷处兵力最强,对敌方形成误导,一旦他们中计变阵,攻打尾兵,听我指挥,把鱼鳞阵多出来的人数汇成两股,形成包抄。”

这次沙场征战,不管身处优势还是劣势,都不是轻松事。

而开战前夕,楼味凉还在等着傅动竹,等着他,再来看自己一眼。

可是直到他戴上头盔上阵,都没有那人的半分踪影。

烽烟点,战鼓擂,士气振。

鸣角长空啸!一瞬之间,马蹄踏土,风沙飞扬,战声嘶吼,刀剑轰鸣,兵将鏖战,丹色横飞!

战况惨烈,即便势已分,然,仍不能掉以轻心。

呼——

大风过,此战捷。

楼味凉咳出一口血,他披头散发,用剑撑着无力的身体,抹去阻障在眼皮上欲滴的温热红色,喘着粗气。

他旧伤未愈,傅动竹着急开疆拓土,他便不得不提枪上阵。

“将军!那是援兵吗?援兵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啊?”一个小兵引他抬眼看去,是傅动竹的人。

    “皇上有令!楼将军府中查出黄袍,有犯上之嫌,将其抓获问审!”

什么?!

楼味凉平白受冤,震惊不已。到底是谁,要施以欲加之罪,这么污蔑他?!

他全身已经累得瘫软,很容易就被绳子捆住抓走。

脑海昏昏沉沉,他昏睡前想得却是,动竹会信他吗?信他……是冤枉的。

在被带到牢里的的路上,他路过他和傅动竹以前常去的那条路,那条路,通往一个凉亭,却不知它见证着开始,亦见证着结束。

傅动竹来看他的时候,将黄袍呈在他面前,脸色却十分平静:“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楼味凉看着他:“皇上!信我!我没有!定是有人欲加害于我!我……”

“是我。”傅动竹镇定地瞧着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却没有看他的眼睛,“是我要加害你。”

“什……”楼味凉如同五雷轰顶,猛然清醒。

原来……原来是他的谋划。他还以为,他在他心里,多少会有点不同呢。

可没想到一切就是他计划好的,那他还解释什么呢,还说什么呢。

不需要了,不需要了。

看着他沉默,傅动竹蹙眉头,不该这样的,不可能的!为什么没有情绪,为什么不怨我?!

傅动竹眼睛里忽然烧起了一片火海:“你为何都不恨我?为何都不问我为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猜不透你?!”

傅动竹不耐烦地扯了他的头发,把他猛然往后一推,却发现他的身体一点反抗力都没有。

就像没有生息一样。

“你真的想知道吗?”楼味凉凉凉地笑了一下,“动竹。”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唤他,傅动竹身形一颤。

“那我告诉你。”楼味凉道,“从前是因为我发过誓,我对你会生死不贰,后来,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爱你。所以哪怕你要我的命,我甚至也甘愿啊。”

“在我心里,感情和尊严,是利益无法衡量的。”

“我是为助你才誓要纡朱曳紫,可你却竟然觉得,我会有不臣之心。”楼味凉讽刺地笑了,“动竹,这个拟造的罪名,可实在是太讽刺了。”

楼味凉低着头,苦笑着,泪珠滑在脸上,声音沙哑:“傅兄,你仔细想想,你对我,当真没有动过情吗?若不然,你为什么害羞,那日鸳鸯帐里的,为什么是我?你为什么会召我侍寝?”

傅动竹愣怔着,一些被埋在脑海深处的记忆浮现眼前。

从前的朝朝暮暮,真真假假。

害羞脸红,鸳鸯帐下药效过后还不自禁的沉溺,荒诞无稽的侍寝传召……

傅动竹揉了揉额角,心头有一块地方蓦然生疼。

“微臣没什么想要的了,如果非得要点什么才能让皇上心里平衡的话,那就请皇上,拆了那座凉亭吧。”

“皇上、皇上……”

李公公叫唤着,傅动竹猛然回过神来,无意之中,他想了太多过去的事情。

远远望着那凉亭里,影影绰绰恍惚有故人声色。

可他知道,再也不会有了。

“拆了吧。”

这一声,他说得很轻。

有人在权力漩涡里不忘初心,有人却假了真心,从此余生孤独,罪孽难赎。

只有风将呜咽的低语洒在岁月里,成史册里一笔湮没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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