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又过了十余年,那些属于上一辈的善良的邻居们大都已陆续过世。昔日里那些狭窄的街道和低矮的平房早已不复存在。人们已经生活在宽敞、整洁、规划有序的楼群里。下雨时再也不用把裤腿挽过膝盖,去趟过漫无边际的污水;如厕时,也用不着憋着一口气,紧紧地缩住尾骨跑向“茅房”。
自然,你也不会见到在迷宫般的胡同和街道间,玩耍、游戏着的奔跑中的少年;夏天里,你也见不到坦胸露乳的男人和女人们,进进出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大家都在自己独立的空间里,平静地打发自己的日子。已经没有人或者说很少有人再去找别人的麻烦,找别人的乐子并以为很有趣了。
至于我,也许正因为没有什么钱,才视金钱为草芥。其实不完全是这样;我的精神状态非常之好,永远不会因为金钱或财产而患得患失。这一点爱我的人大可放心;因为患得患失的总是些有钱有势的人。孩子们几次催我离开这片相对嘈杂的区域。我一点也不愿意;孩子们说,您留恋过去,是因为您已经慢慢老去,有了时间的紧迫感。我说,扯淡!你们的老太太在那样的环境里都活到了九十岁,而你们的爷爷奶奶已经九十仍然健在。我说并不是因为老,是因为这个地方让我割舍不下。
只要我走到这片熟悉的街区之中,碰见熟悉的人,说起熟悉的事,都感到一种久违的兴奋,既缠绵又落寞;很像在农场时,面对我喜欢又曾经咬下我一块头皮,那匹可爱的公马。这感觉来自于这里经历过的点点滴滴、来自于那些曾为我们一掬同情之泪的人、来自于乐天知命的姥姥和母亲。
一个明亮的清晨,天空淡蓝如彩,刮着很好的风。掠过天空的鸽子发出悠扬的哨音。晨跑之间,在一个濒临路口的楼群边,我看见了大头和小丽。当时两个人正在一个煎饼摊忙活着;小丽正推着小石磨,浅绿色的浆汁顺着石磨边缘的凹槽缓缓流进一个印花的搪瓷小盆里。显然,她很快就认出了我。这个当年很疯且很闹的女孩已经变成了发福的大娘;只是那张“小脸”依旧清丽可寻。她先是一愣,我就随即打了个手势。小丽真是精得很,她朝我莞然一笑,并不作声。
我走到大头跟前,这小子竟然没有抬头;一边摊着煎饼,一边大声问:来了您嘞!锅篦儿?果子?摊几套?大头剃了个光头,黑头发茬儿里钻出不少白头发茬儿,直愣愣的。我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一个很不够意思的微笑就漾了出来,我还是用正经八百的京腔喝到:少见了,大头!你小子混XX怎么样?
大头猛的抬起头,打了个机灵,面露怒色,额头上的皱纹凝在眉间。见状,小丽说道:瞧你这是嘛记性?不认识人了,这不是咱老院大哥吗!
哎呦,大哥们……大头果然是见过世面的人,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手,热乎的像个老朋友;只见一片红潮从他颈下直蹿到脸上。
见到大头之前,包二哥说起过他的事:说他一直没有正当事由,后悔当初教了他些拳脚,都没用在正道上。刚有自由市场那阵,他就“吃上了”外地来做生意的农民;把持着好的摊位,拿钱办事。有时明的,有时暗的。包二哥说,玩儿阴的更不是东西。他就是个流氓。后来闹得群情义愤,不好混了,又去挣开发商的钱;那会儿新村正在改造,我拔走一个钉子户,你得给我多少好处费。包二哥说,这小子脸皮厚有狠劲儿,也没有什么真本事。开发商正是利用了他,花小钱办大事。让人家当枪使,领着一伙人净使些下三滥的手段;夜里往人家里扔砖头、砸窗户;白天抽冷子吓唬人家孩子。
我知道后训了他几回,可这小子记吃不记打,跟我说,您那些套路早就过时了,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后来见面就躲着我。那几年他钱来的容易,吃香的喝辣的;不光把肚子混阔了,还买了辆二手车。出出进进耀武扬威,很有面子。包二哥说,这叫天燥有雨,人燥有祸。结果撞死了人,开车逃逸,被判了刑。这下可苦了韩二婶,四处托门子找路子,结果无济于事,韩二婶着急上火就中了风。
这下可麻烦了,韩二伯这辈子也没伺候过人,着急上火像个没头的苍蝇。包二哥说,有回找他下棋,每次下棋韩二伯总输,还说我是臭棋。所以我们没事总比划比划。那天上了楼,推开门那会,好家伙,一股热烘烘的怪味就扑了过来。我保证你从来没闻过;那屎尿味里混着面汤、桔子和韭菜盒子的味。看见我,二婶眼皮都没抬,光着个大胖身子坐在床上的便器上,摇晃着赶了毡的脑袋,闭着眼睛嘴里不停地哼哼唧唧的,身下哗哗作响……包二哥说,那些年多亏了小丽。
寒暄之后,和大头正经聊了几句。大头说,出来以后,找工作谁也不敢要咱。就和小丽开了个煎饼摊;挺好,一个月有小一万的收入,虽然累点可自由自在,自己当老板,比上班强多了。还说,在里边那几年,是小丽伺候我妈走的。她等了我七年啊,再不干点正事,咱对得起谁呀!
大头也许真的变了。人学好不容易,虽然说命运造就人,命运会改变人的性格。可是你必须具备足够的良知。当时我朝小丽会意的一笑,禁不住又激了他一句,我说大头,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小子在跟我装吧?
大头连连作揖说道:没有没有,大哥们你就别寒掺我了,真的全改了。你没发现我现在“文”多了;在这站摊卖东西,满嘴炉灰渣子,你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说了,我们的孩子也大了,我不想他长大了也和我一样。我算看明白了,人还是文明点好——让人待见多好;就像你们家的人……哎——老太太是个好人啊。
买煎饼的人有些不耐烦了,大头又赶紧忙碌起来,并约我在收摊后坐下来好好叙叙。我默默地看着他们俩好半天,想起当年姥姥的话;说小丽也许是个不错的闺女。你看她活泼、开朗、步履轻盈地走动在两个饼铛之间,偶尔朝毫不停歇的丈夫抛去一个会心的微笑。在我看来,那情景简直妩媚之极,和她妈一点也不一样。这也许是我在底层的贫民百姓中,所见到的最为温馨的一幕。
当年这个几乎“无恶不作”的人,被我一句不雅的问候竟然面红耳赤,能懂得羞愧。古人云,知耻近乎于勇。大头没有跟我装傻,他要对得起那些年独守空房,为他父母操劳的小丽,他要对得起孩子、他想干些正经事、他还能记得起姥姥和我们这家人。这不禁使我肃然良久,对他俩生出了一种尊重之情。
你也许不以为然,以为这远远不够层次,甚至提起新村的姑娘,没人把你当回事;提起新村的小伙有人会不屑一顾。持这种看法的人极不靠谱,心里有些阴暗。雨果说过:尽量少犯错误,那是人的准则;不犯错误,那是天使的梦想。
小丽在大头入狱前,曾语气坚定却凄凄切切地说过一句话:好好改造,我等你。我不想多说什么——你得爱我。我想,这就是爱,她属于幸福的范畴。我想这句话能使许多人的心里陡然严峻起来,进而充满了应有的尊重。
那天晚些时候,我准时应邀和大头夫妇好好地叙了叙。大家都喝了不少酒,说的全是老邻居们的事,还有他们俩那些不同寻常的过往。大头后来喝高了,不知为什么“哇哇”地哭了起来。我说,你那么大的人还哭什么?他朝我摆摆手,一边抽泣一边说道:不知道,见着老邻居就想哭。我心里也酸酸的,就说那你就哭个痛快吧。小丽也潮红着脸,眼里泛着泪光。我静默着,不想打断着感人的时刻。一阵,小丽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说,不知着了什么魔,我就喜欢他这个傻样,喜欢他这个人……
过了几年,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听包二哥说,他俩有了钱就搬走了,说是为了孩子。我多少有些不解。后来我打听到的确如此;在一片更加整洁、优雅的街区,我真的见到了他们。
据我肤浅的观察,在那个时代相对贫困的新村里的孩子们,他们对生活同样充满了憧憬,在那种天真未凿的青春期,由于生活艰难和种种不公所带来的差距是普遍存在的。在他们心灵深处,会产生喜忧参半的深刻变化;也可以说是一种考验,在那段经历之后,便成了人生的分水岭:
意志薄弱者,有可能庸庸碌碌,随波逐流;有的变得自私尖刻,甚至卑鄙无耻,对社会充满了抵触。相反,意志坚强者,在同样的成长环境中会奋发图强、脱颖而出、甚至卓越非凡。当然这是我的一家之言,但毫无矫情。可能在任何相对简陋的街区普遍存在。
我想说,困难有时能把人拖入深渊,也能成为锻造精神和意志的摇篮。这个问题,说起来有些悬,也很深奥;还要去读很多书,要很多实践和时间。真不是我这样的头脑所能思考的。但是,他们也有真挚的爱,这就足够了。
至于我,已退休整整十年,心里不免空荡荡的。为了把日子充填的结结实实,我和妻子种菜、养鸡、酿酒。当然这全是消遣性的副业,主业自然是赡养父母,照顾孙辈。有时觉得还有精力可用,就写下了这些浅薄的文字。虽然内容一点也不深刻,可细心的人总会在字里行间发现点什么。按说这个年龄的人再有所追求,会使人觉得轻狂。可生活既然要过下去就应该充满情趣。
一个想让生活充满诗意的人,一定会从平庸、繁琐的日子里抬起头,去自由的生活和思考你以后的岁月。当然,这需要你足够的善良、有趣和健康,需要你心里充满了阳光。
(后记)
这是篇记忆性的文章,在真实的基础上有微不足道的虚构,所以也可以叫做小说。这是本人的理解。我没有说教的本事。写出来的动机是非常想写。至于叙述中的不雅之词,同样来自生活。相信你有足够的辨别善恶的能力。否则你会失去许多乐趣和记忆。写作的动机还来源于姥姥;在点点滴滴的回忆中,在夜深人静之时,我总感觉到姥姥对待我们总是充满了一种母亲一样的情怀。谨此,就当是对老人家的追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