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孩子们的记忆(三)新村岁月(4)

                        (四)

六八年的冬天我回家探亲,家里正是一团糟。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也没觉出困,走路摇摇晃晃的而且头脑零乱,脸色苍白,眼里布满了血丝。看到胡同外标语上亲人的名字,像是当头挨了一闷棍;失落和愤怒伴着一股血气涌上了头顶。踉踉跄跄直奔家里,大屋上着锁,小屋里空无一人。

邻居们慢慢围了过来,于奶奶在屋里隔着玻璃窗悄悄地看着外边。刘姥姥颤微微地走了过来,隔着几步远就能感到她眼里的关切。她比我姥姥长两岁,时常过来聊天说话。有时早上,带着从乡下捎来的鸡蛋招呼姥姥去豆腐坊改善一下伙食。因此对于老人家一点也不陌生,甚至感到了亲切。刘姥姥仰着头仔细打量着我,说道:他老大回来了?声音很轻,充满着惋惜,你姥姥一早就去了学习班,你妈上早班……没什么大事,孩子别担心。

我抬起模糊的视线,心里充满了感激。和平他妈在一边粗声大嗓地喊着,好像有意提高了声音:老大,咱别管那一套,没嘛了不起的!走,到我那歇会儿,和平他爱唱歌,总念叨你,天天闲的不是在外边惹祸,就是在家发呆……

和平他妈和姥姥算是同乡,老家虽然不在一个村,可也知根知底。她不光是代代贫农且为人正直,敢说敢当不在话下。

好心的邻居们越来越多,韩二婶在她家门口一直观望,听见和平他妈的喊声就悻悻地不见了。在众人的目光下我恢复了常态。我说要去看我的姥姥。和平他妈告诉我学习班就在居委会;就是你们原先疯跑的那片空场子。还说那个假正经的朱娘们(治保主任)说话没有一点儿意思。可是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想去。

那片空地我记忆犹新;大炼钢铁那会儿还有两座砖砌的炼铁炉。当初有许多铁坯子散落在荒草之间,好像我们农场草滩上风干的牛粪。一次玩藏蒙个,就被那上面锋利的铁片子划破了脚。那时不敢让母亲看见,就悄悄溜进了姥姥的小屋。当然这不是第一次。可是这次姥姥知道瞒不住了;因为那口子不大却很深,几乎划破了筋膜。姥姥说了句活该!又说了许多让我长记性的话,可最后还是告诉了母亲。以后的事记不清了,可那两个字却时常想起,好像不应该是姥姥说的。所以那个空场子我再也没去过。

学习班的门大敞着,外边围了不少人。从里边能清晰地传来一个女人尖厉的声音:好啊,你们就给我耗着。一遍一遍都是车轱辘话,还有新鲜玩意儿吗?明天来全给我换板凳坐着!不磨出膙子来不散会……

外边一片哄笑声。那年头人们闲得难受,几乎没有任何娱乐,最大的娱乐就是在外边找别人的乐子或是找别人的麻烦。我靠近窗户看见角落里坐在马扎儿上的姥姥,那马扎儿挺高的,是邻居留栓他爸做的。姥姥挺着腰板神色从容。这时有人拍着我的肩膀,回头一看竟是包二哥。

包二哥是个练家子,出身沧州一带的武术世家。在新村可谓大名鼎鼎。他为人义气又颇具分寸;武斗那会儿,街里两派头头都想找他装点门面、吓唬对方。包二哥没上他们的道,推辞说:我这点花拳绣腿的功夫上不了台面。并告诚和他学武的;像大头、和平一般大小的徒弟们:咱们就是防身健体,长点本事,外边的事谁也别去掺伙。包二哥让人挺佩服的。当然也挡不住个别人的嘴,有人说他是会武术的“流氓”。如果被我听见,肯定会有一番理论。

和包二哥打过招呼,心里热乎乎的。这时学习班又传来治保主任的声音:好啊,都跟没事人似的——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说说你们;哪个和黑五类不沾边,你们哪一个是干净的……

主任干净!外边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句。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哄笑中,那女人气急败坏的关上了门可门又被瞬间推开。治保主任无可奈何的撇了外边一眼,嘴里嘟囔道:嘛觉悟?吃饱了撑的。仍继续她的训话:告诉你们劳动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就看你的觉悟。谁表现的好,就按人民内部处理。如果一言不发跟我玩蔫的,跟我装蒜,咱没完。

包二哥在旁边说道:这娘们没嘛水平,可是个人精,这年头这种人吃得开。包二哥话音未落,只听到那女人提高了声音喊着:二姐,你爸怎么没来?二姐战战兢兢地说:报告主任我爸病了,下边长了疖子,坐不住,让我来点个卯。

点个卯,你这是嘛态度?

这是我爸说的,和马娘打过招呼。

朱主任没理这个茬:我问你是嘛态度?

报告主任,今天听了您的讲话我很感动。我准备从今以后和资本家父亲一刀两断,划清界限!这就是我的态度。

挺好!这是好的表现,可是光说不行,还要看行动。

报告主任,我现在就有行动;请大家和我一起真臂高呼,只见二姐憋红了脸,举起胳膊神神经经地喊了起来:打倒我爸爸!打倒资本家爸爸王有福……顿时屋里屋外口哨声、掌声、喊声乱作一团。

包二哥嘿嘿笑了两声,说道:疯了,疯了。我看二姐在演戏。她是我们前院的,她爹王有福解放前和人合伙开了个面粉厂,脑子快、心眼活,和他这个闺女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解放前夕看到局势越来越不妙,就找了个托词退了股,把厂子盘给了那几个倒霉蛋。既脱了资本家身份,又拿到了现钱。解放后几个合伙人说他不够板,吃独食。就放风,揭了他的底。这不,就混成现在这样。

我仍旧不明其理的问:这些事二哥怎么知道?包二哥指着旁边不远处一片被踩踏得平坦的空地说:那是我开的跤场,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来看热闹,没有咱不知道的事。可也不能给人家瞎说。再怎么讲人家的钱是凭本事挣来的。包二哥果然让人刮目相看。后来老兄弟告诉我,有一次几个小混蛋看他身单力薄想欺负人,包二哥闻讯赶来,并没有动手,就吓得他们夹屁而逃。

学习班里的吵吵声渐渐平息下来,朱主任的声音显得很兴奋:听见了吗?二姐是觉悟了,当然还得看表现。二姐插话:报告主任我已经表现完了。主任喝到:我说的是行动,揭发你爸爸的问题。

下边的人都低着头。这是从外边进来个有些年纪的妇女。包二哥告诉我,她就是马娘,居委会的一把手。只见她像朱主任摆了摆手示意她停下来。马娘神情舒朗,不急不躁,语调里带着沧州一带的口音:大家伙不要有顾虑,俺们会掌握政策的。这几次学习班出现的问题,依俺看基本不算什么案子;俺是说基本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你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俺就说这几句。马娘说罢就径直走了出去。

外边起了不小的风,包二哥裹了裹棉猴朝我点点头,去他的摔跤场了。朱主任神色有些不爽,她看了看外边,口气凌厉丝毫不减:今天就到这;认识字的回去接着写,不认识字的回去寻思寻思。我还是主任,还有这权利。轮到谁今天扫街了?

终于听见了姥姥的声音:是我,不知道上次扫的干净不干净?

“什么干净不干净,就是罚罚你们这些剥削阶级!” 姥姥微微点头,不卑不亢的拖着小脚,踮到了外边,并熟练地在墙边抄起了一把若大的扫帚。

我立刻迎了上去。看见我,姥姥就露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并且用眼睛示意我不要靠近她。在人们的注视下她扛起扫帚慢慢地像空场外面的街道走去。凛冽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这真是个混沌的世界;灰色的天空上虽然挂着蛋清色的太阳,可人的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我无奈的站在原地,在打着旋儿飞舞的枯叶里,看着那个衰老且瘦弱的年迈之躯,拖着三寸金莲,挥动着扫帚扬起了阵阵尘埃。在我湿润的眼睛里渐行渐远,心中无法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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