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工人新村的格局可以略而不谈,住过的人都知道。和所有的人一样,姥姥和母亲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生活,日子有些拮据,但简单而平静。姥姥说过:那时的心情就像笼中之鸟一下子飞了出来,再苦再累也觉得有奔头。母亲上班,姥姥料理家务,孩子一个个的出生,家里一天天的热闹起来。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流过。小时候的事儿能想起的不多,只记得大炼钢铁时腿上被划过的伤口、除四害时拿着铝盆上房驱赶过麻雀、一次放学回家和同学发现并尾随过一个像“特务”的人,等等有趣的事。而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三年的大饥荒。
这说明我的记忆像个漏斗,把似水年华都漏了下去,只把困惑留在了心上;是不是我的遗传里有晚熟的基因,可是我兄弟们的记性就非常之好;他们统统记得父亲穿着部队上的大头皮鞋踢我时的情景。可不管怎么讲我还是要实话实说,虽然有时弄得我很没有面子。
可以想象那几年:几顿吃不饱可以,几天吃不饱、几个月吃不饱?那些令人沮丧的日子在我的脑海里记忆犹新。所谓三年自然灾害,其实不止三年;在我的体验里直到六五年如果家里来了亲戚,你就会吃不饱。睡到半夜,肚子里就会“蛙声一片”把你催醒。那时姥姥就会不知从什么地方搜索出一块糖,或是什么小小的食物,放到你的枕边或手里,还有那双充满温馨的手轻轻擦拭掉我们因为委屈而留下的泪。那种欣慰的记忆你能忘记吗?
大饥荒的原因我们不妨分析一下:自然原因首当其冲;如果没有三年的大欠收,即使苏联老大哥翻脸讨债,全国人民咬牙勒肚也能打个平手。结果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形而上”的纯洁保住了,“形而下”的肚子闹开了饥荒。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当然“真理”的说客们总有微词,那就是扯淡了。
于是姥姥糊的黄泥小灶就在这个时期孕育而生。一天放学,在家里伙房旁边的空地上我第一次见到了袅袅炊烟,很是新鲜。姥姥说:小灶的上部是用家里废弃的铁锅,下面是捡来的一块白铁皮,再用黄泥和麻絮团揉而成。那个黄泥小灶不同于乡下的柴灶,它小巧轻便随意挪动。而且不用花钱买煤了。这说明姥姥不仅心灵手巧,还会精打细算。自从有了这个小灶,我们随时都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虽然节省了一笔可观的开支,可兄弟们就要忙碌了。闲时要去货场扒树皮;东北运来的红松的树皮最好,它富含油脂,易燃耐烧。做饭时总有一股松脂的香味弥漫在胡同里。无“皮”可扒的时候,兄弟们会去逮木头。那是一种总有收获的游戏。三弟逮的尤其精准刁钻,每次回来经常满载而归,和他钓鱼摸虾的技术一样娴熟,让邻居大头一般的半大小子咬牙切齿、无计可施。
那个黄泥小灶在饥荒年代有了充足的燃料和不间断的小鱼小虾,在姥姥的经营下烟火兴旺,简直红火得很。大头他妈,也就是韩二婶是我们的左邻,过来过去的看得眼热,可是口气很是不屑:您真行,这不是野了吗!这玩意儿压根没见过,怎么做的?真哏,嘛玩意儿都往家里捡——这么捯饬的老太太至于吗?姥姥付之一笑说:她二婶,这没什么,废物利用图个方便。说完就继续干她那永远也干不完的活儿。
谁都听得出来,大头他妈说的捯饬颇具讽刺意味,可姥姥并不在意,那是她的生活习惯。夏天里,姥姥那几件衣裳是用姥爷留下的夏布蚊帐改做的,穿了多少年谁也记不清;那几件同样退了色的阴丹士林衣裳,也都是用旗袍一类的老物件改的。她十分的爱惜;每次将衣服洗净后,都要在淘米水里浸泡许久,直至浆水融进衣服的经纬之间。晾干之后,穿在身上虽然并不舒服,可外观挺括、利落。还能长时间保持洁净,其实姥姥除了身上穿的真是一无所有。这本是她的生活态度,任何时候看不出一丝饥谨和苦相。这在韩二婶看来自然就是“捯饬”了。
一个夏天的下午,正是做饭时节。一家一户的煤球炉子把人们统统带进了难挨的暑热之中。就是因为这个黄泥小灶,家里的那块空地要比胡同里别的地方凉快多了。我们围在姥姥周围,有的往灶里添着树皮,有的坐在小板凳上敲着碗,饥肠辘辘地等着开饭。大头那会儿还很小,端个碗蹲在对面看着铁锅里被煎的酥黄且香味四溢的小鱼小虾。夹在腿间盛着面条的碗里几乎没动。那可是白面啊!大头家里只有三口人。他爸还是厂里的小头头,条件自然要胜过我家几筹。当时吸引大头的除了锅里的美味,更多的是诱惑——是我们兄弟围着姥姥的热闹气氛。
只见姥姥在煎透的鱼虾上撒了些盐,用小碗产出些许放到一边,随后又往锅里撒了些葱姜,接着就听到嗤啦一声放入了清水。那声音是我们渴望的;这预示着我们又能吃上可口的杂面汤了。我们都瞪大了眼睛,不停的咽下涌上来的口水,等待着水开下面的那一刻。
再看大头,眼睛一直跟着我们转,在小马扎上往前探着身子,嘴角就留下了哈喇子。姥姥拿起刚才盛着鱼虾的小碗并示意我递给他。姥姥的微笑里充满爱心,由不得你心里就妒忌起来:这可是我们在郊外河沟的泥水里折腾半天才得来的,谁都没尝一口。我移开姥姥的目光,不情愿地把碗递给了大头。
与此同时,随着一声刻意的咳嗽声,就传来韩二婶尖刻的声音:干嘛了!干嘛了!她一边喊一边用眼角环视了这边一下,接着说:说你啦!说你啦!大头那会儿才刚上学,哪能理解他妈那点心思,就撅起小嘴,诺诺的说:妈,天天面条我都吃腻了,咱也改改口吧……没等大头说完,那个多肉的身子就窜了过去,并用食指使劲戳着大头的脑袋:你说嘛?小兔崽子,够狂的,还给我丢人现眼。这是白面,不是嘛人顿顿吃得起的!说着就撇了姥姥一眼。我乘势把那盛着鱼虾的小碗拿了过来。姥姥没有理会对方的不恭,息事宁人地说道:他二婶,小孩子就喜欢个热闹,别怪孩子了。大头他妈哼了一声,拖长了声音说:那就谢谢了。说罢摇晃着挂篮背心里面口袋一般垂下的乳房,拉起大头就走。一边走一边振振有词:小兔崽子,你给我长点记性!再过来给我现世报,不给你打出屁来算你妈没记性……
这岂是不雅,这已经不善。兄弟们中间不知谁喊了一声“韩娘们”,那好,我们以后就不叫她二婶了。姥姥此时断然说道:小孩子家不要胡说!然后看了我们一会儿,好像自言自语: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哎——遇人不淑啊。
姥姥的“词”很多,可能是来自家庭的文化熏陶。那句话当时我们不知所云,现在也不知道是来自三言两拍、或太平歌词。总之,这是我们听到的,是她对于人最不堪的评价了。
那晚,我们虽然心中怏怏,有些不乐,但是那顿杂面汤吃得依然香极了,虽然只吃了个水饱;那时晚饭只有稀的,没有干的,否则就会超过标准定量。姥姥每天都全神贯注的操作那个带着记号的瓦当盆儿,精准无误、不冒不塌。竟管如此,也挡不住有“且”来。(指客人)
孔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证明老夫子那阵子衣食无忧,如果在筚路蓝缕的游说列国途中一定不会发出如此乐天豪放之词。
饥荒时代,姥姥曾开玩笑地说过:人要是不吃饭肯定不行,可神仙就不吃饭,那该有多好。过来的人都知道,经常水饱或以菜代粮,除了熬不住时间,还可能把人带到不可预料的尴尬之境;尤其晚上那一餐,没有多少粮食就挂不住肠子,食物在胃里形不成团儿。夜里遇凉不免要窜稀,总要殃及枕边的兄弟;小时候在那种半饥饿的状态下,谁睡觉也不会老实,头脚颠倒、交叉倒挂很是一般。这一点不是笑话而是亲身经历,如果不嫌恶心我们可以改篇再议。
那个夏天,心里总是憋着一口气。一次放学回家,又是一次灌完一顿水饱之后,坐在黄泥小灶边上,一边等着开饭,一边琢磨着见到“韩娘们”时。怎么把那郁结之气发泄一空。我脸上好像出现了一种异常的微笑(姥姥说的),看来我不像个好孩子。等了好一阵子,大头他妈又光着膀子、摇着扇子,从不宽的过道溜达出来。我盯住她的胖脸,却挡不住那背心里垂垂累累的东西。我正想效仿她的一声哼,想气气她。就在四目相接的当口,坐在一边的姥姥就狠狠地朝我的里連(大腿内侧),掐了一把。待那妇人过去就把我拽进了小屋。这回姥姥真的急了。
她把我拉到离窗户远一点的地方直盯住我的脸,说道:你看什么?那是你该看的吗?我愣了愣说:我想气气她,我什么也没看啊!姥姥毫不含糊,踮着小脚把我逼到墙角:那是过去了的事了,你气谁?你是不是想气我?那是你小孩子该看的吗?啊,我忽然领悟了;心想姥姥也太过迂腐,这都是司空见惯的,除非你闭上眼睛,就说,我真的没看,那东西就长在那。姥姥厉声喝到:那也不行!别人我管不了,可你是我的孩子;什么叫长在那!你给我把眼睛闪开,记住了!
如上所述,我只想报她一声哼之外别无他想。当韩二婶过来时,在我尚不成熟的脑袋里,闪现而出的是老师上午所授“口技”中的一段话,别的记不清了,只有这句很应景:……坦胸露乳,翘首昂视,目如二尺镜云云,而大头他妈过来时正是如此。这说明在这种环境中继续成长,我有可能成为不良少年。而姥姥让我把眼睛闪开的教诲,可谓是好雨知时节,说到了节骨眼上。因为习以为常,并无遐想、因为无知,所以无畏,有害与否就看你的造化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