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数日子喜欢按农历。
按农历,今天是姥爷的忌日,明天是我的生日,似乎昭示着生命的起源、延续和轮回。
姥爷走的那年我上高二,心智上青黄不接,整个葬礼下来没掉几滴泪。
我是埋怨他的,嫌姥爷偏心,满脑子只有他孙女,最后卧床不起的那段日子里,念叨的也总是他孙女的名字。
而今,姥爷坟头上,野草已经生生息息十多茬,我依然认为他是偏心的,但是不再埋怨。因为我逐渐明白,他对小雪的偏心是必然的。这是父系氏族社会决定的,是千百年传统文化主导的,也是天长日久的相处形成的。小雪随姥爷姓秦,而我没有,小雪是他们老两口一把屎一把尿一个奶瓶拉扯起来的,而我不是。
懂得了这些,回忆似乎悄悄换了一扇窗,脑海里浮现的,只剩下温情的画面。
姥爷退休前不常在家。据妈妈回忆,逢年过节,姥爷回家,披着黑大氅,坐在椅子上,抽烟、喝茶,像个客人,威严的客人。姥娘一个小脚妇女,在家拉扯七个孩子,忙里忙外还要挣工分,即便如此,仍要好生伺候着姥爷,顿顿有下酒菜,顿顿待姥爷喝完酒后才轮到一家老小就着菜汤吃点窝窝。妈妈说,每当姥爷在家,她就跑去外面玩,不敢跟他对视,也避免交流,憷。总之,姥爷是个典型的大家长,直到小雪的出现。
都说隔辈亲,那个乳娃娃彻底融化了姥爷的心,外表不再坚硬,连目光都变得温柔。作息规律的他们,开始通宵达旦和衣而睡。素有洁癖的他们,被孙女屙到外套上而不察,走在路上笑称早晨不小心打翻了鸡蛋汤。
托小雪的福,我也受到了姥爷的疼爱,捎带着。
姥爷生平有几大爱好,抽烟、喝酒、饮浓茶、顶牛子(即搓麻将)和钓鱼,前四样在我看来都是陋习,唯有钓鱼,既文雅又实惠,也是姥爷最为执着的。天不亮起床,冲碗奶粉,就块点心,跨上锃光瓦亮的自行车就出发了,冬夏不歇,风雨无阻,远近不挑。
每年暑假,我总要在姥爷家住一阵,跟小雪玩,也见证了姥爷对钓鱼的痴迷。天好时,会缠着要一起去,他就晚点出门,推着车子去村后小河沟。两头小马驹分外欢脱,采采野花,逮逮蚂蚱,寻寻马宝瓜(也叫马泡瓜),一路不闲着。到了河沟边,姥爷先扎好橛子,挂上蚯蚓,甩开他的大鱼竿,再帮我们支起小鱼竿——他用竹竿制的——然后静坐在两个娃娃身后。
钓鱼是功夫活儿,讲究平心静气,小孩子耐性有限,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上蹿下跳咋咋呼呼。姥爷也不嫌惊了他的鱼,一直眯着眼睛笑,露出那颗银色的假牙,只是偶尔我们离水太近时喝斥两声。所以,有我们坐镇,姥爷的鱼篓里收不到几条鱼,反而是我俩,花花草草蒲子马宝的敛和一大堆。
记忆中,下雨天是姥爷收获最丰的日子,鱼儿们兴奋,争先恐后地上钩。姥爷一大早戴上斗笠,披上墨绿色的大雨衣,蹬上黑雨靴,跨上自行车消失在雨幕中。两三小时后,他带着一篓子鱼满载而归,大的、小的,黄的、黑的,鲫片、鲤鱼、黑头、嘎牙(黄颡鱼)……摇头摆尾挤满铜盆。
然后姥娘上场,三下五除二拾掇出来,小鱼儿们就热气腾腾地上了饭桌,两只小馋猫则早早洗好手,坐等开饭。现在想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童年,最舒坦不过了,姥娘做的鱼,无非是切点葱段姜丝加点盐,那冒着热气的香味却弥漫至今。长大后进过大大小小的饭店,尝过各式各样的鱼,再寻不到那清炖小嘎牙的鲜香。
姥爷家在村庄,我家在镇上,相距十来里。小镇逢五逢十赶大集,姥爷几乎回回不落——骑着他的大金鹿。他总是到的很早,我睁开眼就看见他在椅子上喝茶了。他不常在我家吃饭,早晨吃过了饭来,坐在一旁看我们吃饭,说说话,然后去赶集,买完东西再回来喝杯茶歇歇脚,又骑上他锃光瓦亮的自行车打道回府。
他好买些羊肉包子回去跟姥娘一起吃。包子摊是回民开的,摆在医院大门口,当年一毛五一个,一块钱给七个。白白软软的发面皮儿,香而不腻的大肉馅,荡着油花儿的汤汁……有时候我会自告奋勇帮姥爷去买包子,要排队的,透过一堆大人屁股,巴巴看着伙计揭开一笼笼包子。直径近一米的笼屉上,码着整整齐齐的白胖子,揭盖瞬间香气四溢。腾腾热气中,是伙计娴熟的手和轮廓分明的脸——浓眉、大眼、眼窝深陷,一张严肃的地道的回民的脸,令人过目难忘。羊肉包子承载的不只是我的记忆。姥爷过世后,姥娘时常念叨要吃羊肉包子,直至那家包子摊不干了,直至姥娘神志不清了。
姥爷赶集,除了购买日常吃用,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扮演我妈和姥娘之间的联络员。两头的新鲜吃食互通有无,我的棉袄棉裤小坎肩,都是姥娘做好,姥爷带上,在自行车把上晃悠十多里路到我身上。
那辆大金鹿是姥爷最重要的交通工具,也是他的朋友,十分受宠。上午骑,下午保养。太阳西斜的时候,歪脖子枣树下,姥爷坐在马扎上耐心擦洗,不紧不慢,一丝不苟,仿佛他面前不是一辆普通的自行车,而是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宽敞整洁的农家小院里,夕阳洒在老人专注的肩膀,宁静安详,连记忆都散发着神圣的光芒。我不清楚那辆车子伴随了姥爷多久,至少比我要久,因为打我小就有,到姥爷走都锃光瓦亮。
我也是大金鹿的常客。它的客人不多,大概除了小雪就是我。寒暑假去姥爷家小住,往往就趁着赶集把我捎过去,待够了再坐在他的大梁上给送回来。有一回,周五,爸妈罕见地都不在家,拜托姥爷过来照顾我。可能一来觉得哪也不如自己家舒坦,二来不想耽误第二天钓鱼,在征得我的同意后,姥爷决定下午放学后带我回小院儿。我依然斜坐于大梁,胳膊搭在车把上,天色渐渐暗下来,晚风拂面,乡镇公路上不时有车开着大灯疾驰而过。不知为何,这个普通的画面令我印象深刻,深刻到似乎还能感受他胡茬儿扎着我的额头,有点疼,有点痒,有点想流泪。
姥爷走的时候我没掉泪。
后来,常常梦到他,在堂屋的椅子上,在东屋的灶台边,在院子的枣树旁,在大门的屋檐下,甚至在人流穿梭的街尽头。姥爷总是夹根烟,眯起眼笑着,露出那颗银色的假牙,就像吃过晚饭看我们在院子里嬉戏打闹,就像钓鱼时看我们在面前上蹿下跳。
梦里的姥爷不大说话,只有两次,上大学的时候。第一次,我穿过人流车马,凭直觉走到街尽头,蓦然回首,姥爷坐在路边,说他想吃苹果。醒来给妈打电话,她说会去坟头烧点水果给姥爷。还有一次,姥爷和姥娘躺在大门口屋檐下,虚弱得很,哭诉家被霸占好几天没吃饭了,我攥着老两口的手泣不成声,醒来已是泪满巾。早晨又给妈打电话,嘱咐她去坟上看看,再多烧点好吃的。
嗯,烧点吃的,化作青烟,带去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