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后,第一个门诊小夜班。窗外黑云压顶,雷声滚滚,狂风暴雨,灵幻电影里那种鬼怪出没或正邪交锋的情状。医生虽是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但是作为女人,惯性思维中,对这种强对流天气还是有点惧怕。
这样的天气,对我这会儿的工作而言,是轻松简单的预兆——这样的天气,寻常的小毛小病也懒得出门,急诊则自动分流去急诊科了,与我无尤。
所以,我早早放下窗帘,安心整理自己的病案。
面对病案,医生都有感概:病情只是有时复杂,但人性永远复杂。我个人感受,一份成熟的病案,记载的不只是生老病死,还可以折射出个体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学识涵养、胸襟品格……无论是整理者还是被整理者。但是整理者复杂的心情,除非同行,无从排诉,得独自咀嚼消化。
……
零落的敲门声打断了灯下的纷纭。我抬头,门口站着两个艳丽女郎,精致的烈焰红唇配黑衫黑裤,不知道是突然出现的妙人,还是呼啸在窗外的疾风劲雨,这个夜晚陡然间多了分灵异,走神的瞬间,我以为她们是被张天师打落凡尘的精灵。
“医生,你好,我想检查一下。”
还好,不是求庇护的话,我不由暗自嗤笑自己,转回元神。
“想查什么呢,或者是哪里不舒服?”
“我想查查我是不是有传染病?”
“可是我们医院是妇产科专科医院,传染病不属于我们的诊治范围,”
她们俩对视一眼,刚才开口的美女看着手机屏幕,很流利的说出了诸如乙肝、丙肝、等一串的专业医学术语,而且是在妇产科医生工作范畴中的疾病,“我想查这些,我知道你们医院可以检查的!”
是的,这些疾病属于传染病,也是妇产科医生日常诊疗的内容,只是,除了乙肝和丙肝,有些疾病被我们从传染病中细分成“性传染疾病”,此类病患,或多或少,个人操守存在一定的问题。她最多20出头,第一印象里,没有太浓重的风尘气,也不是超前卫新潮的范,这般不避耳目的公然求诊,我还是感觉怪异,但是患者的主观诉求,医生不能以任何理由推拒。
她的专科检查,体征和症状都过得去,检查床上,我再次跟她强调了医学诊断的局限和专科的诊疗权限,她有点不耐烦,说,“我确实有我的原因,你就按我的要求做吧。”
……
晚上的实验室检查,报告发放很快,和专科检查的体征诊断完全吻合:她很健康,至少,在目前的诊断里她是健康的。可是,她们好像失望了。
“医生,你判定我没有那些毛病吗?”
“是,至少你没有这些毛病。”我圈出报告单上的几个疾病名称。还有支原体和l淋球菌的实验室报告,但在她身上,不具备这些疾病特征性的症状,尤其淋球菌,不会存在。
“三天后,支原体和淋病的检查报告会出来,拿了报告单给医生看看就可以了。”
我把整理好的病历递了出去,她很迟疑的接过,并不离开,反而欲言又止。她的诊疗已经结束,我拿笔做自己的事,并不多问。
“医生,确定她没有传染病吗?”
“是,你们要求检查的项目,除了有检查时间要求的支原体和淋病,现有的诊断都是正常的。”
“不是说这些病会在男女朋友间相互传播吗?那个男有衣原体,还有尖锐湿疣,所以才让你来检查,你怎么会没有呢,真的奇怪……”
也许又是一段让我们这些老古董唏嘘的遇人不淑的剧情。只是这么些年,看过这么多的连续剧,看到了代沟,认识了这些新生代的三观,还有那么多被浪费和践踏的,白衣天使的恻隐之心,学会了一点防备,唏嘘或惋惜都只能掩藏了。
“医生,这些检查结果是准确的吗,有没有可能把别人的报告给我了?”
医院各科室都有严格的查对制度,而且,实行一人一卡,一人一条码,晚上的标本量本就不多,她的武断让我有些不耐烦
“血样是在你的血管抽出来的,其他体液标本是我亲手采集,你自己送去检验科的,这种基本的有或无的诊断,医生不会搞错,除非你自己换了标本去送检的。”
我一直在专心整理病案,头都没有抬,她们感觉到了我的冷淡。
“如果我明天在其他医院的检查结果跟今天你查的不一样,你们怎么解释?”
“那得等你拿到其他医院的报告再说,现在不讨论。”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抬头了,在这两张美丽的脸蛋上扫了两眼。毕竟是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撞到我冷静的眼神,都无措的低下了头。我暗自叹口气,把心头莫名的烦躁收了起来,缓声开口
“没有这些毛病,医生都替你们庆幸的,如果你们没有其他问题,是可以回去的。”
……
“你可以给我出我有传染病的诊断吗?”
“出不了,请理解。”
“当帮帮我们也不行吗?”
医疗文书是具备法律效力的,或涂或改都有严格的规定,出虚假病历,对于医生而言,意味了什么,她们可以不知道,我总不可以不知道吧!所以我只是不停的摇晃着脑袋来回答。
“医生,我可以把她的遭遇说给你听,好凄惨的,你当同情她,可以吗?”
“不要说。不出具虚假病历文书,是所有医生必须遵守的规则,不会被左右,不可能被左右,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以!”
我这个拒绝有相当的认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她们俩也很同步的吐了一口大气,可是又不起身离开;明言逐客可能会激化她们的不满,横竖今晚的就诊者也少,愿意呆就呆着吧。
……
“医生,医生阿姨,我还想跟你讨教一下”
……
“如果我有这些传染病,时间长了,跟我有关系的人也会生病的,是吗?”
“各种传染病有不同的传染渠道,所以,不同的传染病有不同的隔离要求,只要隔离措施处理得当,被传染的机会不大。”
我以为这样解释,可以让她放松些,但是我好像又做错了
“我想要知道,如果不隔离,多长时间可以传染出去?”
“于传染源而言,是时间问题,但是,于被传染者,还有运气的成分,机体抵抗力强的,也可以一直不被传染。”
“那种病,是只要接触就会被传染的?”
“可以问问你到底要做什么吗?”我终于还是放下了笔,望住她们的眼睛,真的是花一般的人儿呀,可是……
“我就要让一个渣男染上性病!”
“你自己没这毛病,如何让渣男染病?而且,既然被定义成渣男,是那种私生活混乱的人,生病是迟早的事,你应该是远远的躲开啊,怎么……”
“他骗了我们,我要让他知道我的厉害,医生,你要不就把我写成有重病的,要不就给我点那些细菌,他不赔偿我,我就让他和他老婆都生病……”
呼啸的狂风如怒吼的巨浪,一阵阵砸过窗户,砸的我眼眶和鼓膜一起胀痛,那种大病将来,头晕脑胀的感觉又来了。我摘下眼镜,来回压着上眼眶,我需要清醒,需要稳定自己的情绪。
“我知道医院里有各种病菌,你给我一点,不行,我出钱买也可以……”
终于等到她不说话了,我睁开眼时已经冷静了
“抱歉帮不到你们,你们俩走吧。”
“我有钱,可以出钱买的……”
我抬手给了个暂停的示意,
“不要再跟我讨论这个,该说的话我已经说明白了,我也没有其他话题要讨论,要再让我说话,肯定就会不好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