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丁
陈默第八次调整香薰机时,门铃响了。监控画面里灰扑扑的身影正在拽中山装下摆,这个动作让他想起二十年前火车站送别,父亲也是这样反复抚平根本不存在的褶皱。
"住三天就走。"老人把红白蓝编织袋卡在玄关,印着"先进工作者"的搪瓷缸咚地落在玻璃茶几上。陈默看着缸体边缘的茶垢在反光的大理石台面洇出褐斑,像滴在体检报告单上的咖啡渍。
争执爆发在次日清晨。烘干机滚筒还在转动,父亲已经踩着板凳往防盗网外架钢管。陈默记得那根不锈钢管——去年业主们集体投诉违建时物业拆除的晾衣架,不知老人如何从垃圾站拾回来。
"现在都用烘干机。"陈默攥紧真丝睡衣口袋里的抗焦虑药瓶。
"哪有太阳晒着舒坦。"父亲咬住铁夹子的豁口,缺牙的齿缝漏风,喷出的唾沫星子落在琴叶榕叶片上。当对门张姐的香奈儿套装淋上带着铁锈的污水时,老人正用撑衣杆指着保安鼻子:"我儿子买的房,阳台就是我的地界!"
搪瓷缸碎在第三天雨夜。陈默踢到厨房门口的蛇皮袋时,铝制易拉罐正从裂口汩汩吐出泡面汤。父亲跪在地砖上捡拾瓷片的身影让他想起冬夜煤炉上摇晃的铝锅盖,那些混着咳嗽声的往事突然顶开记忆阀门。
六岁时的支气管炎像附骨之疽,母亲总在子夜往搪瓷缸添进新药。陈默蜷在咯吱响的钢丝床上数牡丹花瓣,看父亲挂着冰碴的棉鞋在缸沿磕出新月状缺口。药渣堆在厂区花坛里,来年春天开出的桔梗花是灰扑扑生活里唯一的亮色。
"你妈走后,这缸子我补了七回。"父亲从瓷片中捏起一片锡补丁,焊痕在顶灯下泛着银河的光。陈默突然发现缸底细密的刻度线,每道划痕旁都用铅笔标注着日期——1998.6.12(默娃退烧)、2003.9.1(省城上学)、2016.4.5(迁新房)……
救护车鸣笛刺破雨幕时,老人正把最后一块瓷片按在胸口。陈默在急诊室荧光灯下看清那团锡补丁的真容——熔化的长命锁裹着张泛黄药方,母亲清秀的簪花小楷写着:"桔梗三钱,杏仁五粒,晨露煎服,治先天不足。"
太平间的桂花香混着消毒水味钻入鼻腔。陈默忽然明白父亲为何执着于晾晒衣服:那些塞在编织袋里的旧物,每件都藏着补丁。掉色的工装裤内衬缝着幼儿园手工作业,起球的毛线袜里缠着高考准考证,就连让他难堪的暗红色秋裤夹层,都妥帖收着泛黄的亲子鉴定书。
火化炉闸门闭合的瞬间,陈默把搪瓷缸碎片贴在心口。锡补丁残留的体温让他想起某个雪夜,父亲用焊枪修补缸体时,飞溅的火星曾在黑暗里绽出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