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明媚的阳光温柔的洒在每个为了美好生活而努力的打工人身上，映得他们脸上满是鲜活和希望。
王伟一出办公楼大门就撞上了这样的阳光。他抬头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发出一阵咔咔的响声，觉得轻松了些。
可这些许的轻松还是没能抵消他深深的疲惫，毕竟是加了一通宵的班。他头昏昏沉沉的，大量的脑力和体力透支让他只想赶紧回家补眠。
走到家附近转角的时候，王伟看见一群人围在一处，里面还有人在大声喧哗着什么。且不说他现在头昏脑胀，就算是平时他也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王伟摇了摇头，打算绕过他们。
可就在擦肩而过的一瞬，一声刺耳又粗鲁的嘲讽落在王伟的耳中：“哟，这就是你们当兵的能耐啊，就这么伸手问我们老百姓要钱？”
王伟前行的脚步突然就迈不出去了。这句话他听见了，清清楚楚一字不落的听见了。
要是往常，王伟肯定会在心里暗骂几句这人的粗俗，再宽慰自己没必要和这种道德低级的人一般见识，最后心安理得的离开。独善其身嘛，一向是他最拿手的生存之道。
可是今天，他没法再那么心安理得了。
王伟凑上前，挤开了些人群，终于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那是几位白发苍苍却仍旧身姿挺立的老人。更确切地说，他们是几位老军人。此刻，他们正站成一排，无声的行着军礼。
他们身上穿着整洁利落却已经洗的有些褪色的军装，可他们行军礼的神色却毫不褪色。王伟见过的，那是独属于军人的正式与庄重。
老人们的身边停了辆三轮车，上面挂着块印了字的白布。王伟凝神仔细看了看，才明白原来是老人们是抗美援朝的退伍老兵，他们有个老战友生病住院，急需用钱，医保却不能解决，所以希望得到大家的帮助。
“这军礼敬得还挺标准的嘛，他妈的为了要钱准备的花样挺多啊！”
又是刚才那个刺耳的声音。王伟皱着眉头顺着声音看去，只见旁边一个大腹便便，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的中年人正一脸尖酸的嘲讽着。
这中年人浑身裹的金光灿灿的，似乎在极力宣告着自己很有钱，生怕别人看不出。可即使这样，王伟看他的第一眼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字却并不是富，而是土。至于他肥胖的身躯和那一身金灿灿的包装，王伟觉得实在太像金锣火腿肠了。
中年男人还在喋喋不休的挖苦讽刺，中间还不乏污言秽语。老人们依旧敬着军礼，并没有争执一句。围观众人小声地窃窃私语，似乎还在对整件事持观望态度。
王伟忽然觉得很悲壮。
他走到中年男子面前，努力维持着平静，说：“这位先生，你可以不相信，也可以选择不帮忙。但是你应该对几位老人有基本的尊重。”
中年男子讽刺的正起劲，突然被王伟打断，顿生不满。他骂骂咧咧地说：“你他妈谁啊，老子愿怎么说怎么说。再说这帮老东西，这么大年纪了还治什么治啊，我们纳税人养了他们那么多年还不够吗？还……”
王伟努力克制的平静终究是克制不住了，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因愤怒而沸腾了。然后下一秒，他一拳狠狠打在男人油腻肥胖的脸上。
他说：“你他妈给老子记住了，别在这里仗财欺人。你只是一时有点小钱，但他们是永远的英雄。”
2
王伟这个人，和他的名字一样，是一个大众到不能再大众的人。
三十多岁，整日为工作没黑没白地忙碌，可工作还是像一个重病患者一样，并没有多大起色。工作十年，变化最大的不是工资，职位，而是他后移到不能再忽视的发际线。
一定要说有什么让王伟这个平凡的人也感到有些小骄傲的事情，那就是，他是一个媒体人。
王伟第一年进电视台工作的时候，心中满怀对传媒工作的敬意和憧憬。他明白，媒体人的文字和镜头，有责任也有义务去服务公众的知情权和表达权，去传播那些人性光辉和抨击黑暗丑恶，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好，变得更明亮。
王伟的理想很丰满，但是他忘了一个前提：媒体人也是人。
是人好像就很难逃得过竞争，很难逃得过业绩目标的压力，很难逃得过虚浮利益的诱惑。
放在媒体人身上，就是一个再有理想有抱负的媒体人，最后好像都从传播应该被看见的事情变成了传播观众喜欢看见的事情。
不出意外，像他的名字一样，王伟也是这样大多数的媒体人。
于是王伟就这样在这个行业里扑腾了十多年，没得过什么大奖，也没闯过什么大祸。就在他以为他要在这个小小的节目编导的位置上再不咸不淡的混上几年，然后直接被派到后勤部养老的时候，电视台忽然发布了一条消息：原策划部副主任离职，现在要选出一名新的副主任。
王伟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也在候选名单之上。
王伟明白，这大概率是他晋升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抓不住的话，他可能真的要收拾收拾准备去后勤部养老了。
这次竞选定了一个命题作文：每个侯选人各拍一个以“光”为主题的纪录片，最后谁的片子收视率最高，谁就顺理成章的成为新一任策划部副主任。
台里为各个候选人提供了很多备案，王伟一眼就看中了“记录当红流量小生的一天”这个题材。其实也不难解释，实在是因为这个题材太讨巧了，况且流量小生自带的庞大粉丝基础，足以让收视率夺冠事半功倍。
如此明显的优势，王伟自然明白竞争一定会很激烈。为了确保自己能够脱颖而出，他愣生生的把一个刚出道没有什么代表作的流量明星的事迹研究的如数家珍。
为了这最后的机会，王伟几乎穷尽了他所有的心血和精力。流量明星看起来很寻常的一日安排，都能让他从新颖的视角构思出光彩四射的呈现。
当王伟拿着自己写了几十页堪比论文的策划案，怀着对这个备案势在必得的心敲响主任办公室的门时，却被告知这个备案已经定给别人了。
兜头的冷水泼的王伟透心凉，可他还是不死心地为自己争取：“主任，我知道这个备案肯定很抢手，我也准备了很多。您看一下我的预案，我真的有信心能把这个片子完成的很精彩。”
可是当主任说出这个备案被给到的人的名字时，王伟彻底泄了气。
那个人家里的背景，比王伟写几百个几千个预案都有用。
王伟知道自己这次是彻底无缘副主任了，现在让他再去准备别的预案肯定是来不及了，该分完的估计早就被其他候选人分完了。
他在心里苦笑着自嘲，看来一条咸鱼再怎么努力的翻腾，也没法成为越龙门的鲤鱼，只会让自己更像个没有自知之明的笑话。
王伟垂头丧气的对主任说了一声“好的，我明白了，谢谢主任”就转身打算离开主任办公室，没想到主任却在后面叫住他：“你等一会老王。”
王伟回过头，看见主任拿着个文件夹向他走来：“这里还有最后一个备案，我觉得你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
王伟接过文件夹打开看了看，这最后一个备案是“雪域高原上的他们。”
主任拍着他的肩，说：“老王啊，我觉得你可以把思路打得更开些。所谓光，不一定要从舞台正中间出现。它也可以出现在那些无人注意的背景里，无声无息的照亮和温暖在场的所有人。”
王伟心里轻嗤了一声，想着主任真会做人，这漂亮话说的可真好听。其实不就是得罪不起人家，只能在这给自己灌迷魂汤。
不过在打包滚到后勤部养老之前，有这么个公费旅游的机会也不错。王伟想。
于是他说：“好。”
3
王伟来到拍摄地的第一天就后悔了。
当他坐了将近5个多小时的飞机到达拉萨后，又经历了7、8个小时的车程，还翻越了不下两座高耸的雪山，最后才抵达这次纪录片的拍摄地——边境戍边部队的驻地。
抛开这一路舟车劳顿的艰辛暂且不说，雪域高原给王伟的第一道下马威便是难以想象的恶劣自然环境。
24小时不间断又常常突如其来的大风，刮在脸上像刀割般的疼，不时夹杂着些小冰粒，又像在刀割的间隙穿插着一阵阵的拳打脚踢。
除了这些对身体外部的摧残，影响身体内部的高原反应更让王伟苦不堪言。
青藏地区本身就地处高原，戍边部队驻地的海拔更是高达五千多米。高海拔导致的稀薄氧气，使王伟四肢变得绵软无力，头昏的好似天旋地转。窒息感更是好像被人紧紧扼住了脖子，即便用上氧气瓶也并没有缓解多少。王伟大口大口的吸气吐气，像躺在马上干涸的水洼里瞪着眼睛挣扎的一条鱼。
见到前来迎接的边防战士时，王伟因为喘不上气额头上已经渗出了豆大的汗珠，被风一吹浑身都在哆嗦。同行的摄像组同事也是一样，大家都颤巍巍地拿着氧气瓶，可脸上还是一片青紫色。最后，他们一行人彼此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向驻地走去。
而在他们前面的，是几个为他们扛着所有器材和行李，大步流星却又频频回头等着他们跟上的戍边战士。
终于到了营房，虽然室内气温并没有暖和多少，但是阻隔住了大风的攻击，王伟他们总算是缓了一口气。
负责纪律片拍摄对接的团长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热水。王伟捧着热气腾腾的水杯，感觉身体好像不太发颤了。他这时才有精力仔细看看刚刚帮自己搬行李的小战士们。
可刚刚只一眼，王伟的心就像忽然被抽紧了一样。
在他的记忆里，电视上拍的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人们，几乎两颊上都有两团“高原红”。这红彤彤的“高原红”配上人们纯真的笑容，好像让高原上的人们天生就给别人留下一种质朴喜庆的印象。
可是今天，没有了电视机的隔阂，王伟近距离的看到了带着“高原红”两颊的脸庞。
那是一张张粗糙的好远就能看到清晰纹路的脸。脸上挂着大片将落未落的皴皮，仔细一看还有些小小的细伤口。而那看起来让人觉得可爱喜庆的两团“高原红”，其实是由于皮肤皴裂，露出的新肉还没有完全长好，皮肤下许多清晰可见的细密血管交织出来的。
“高原红”的红，原来是血的红啊。
王伟愣愣的看着那些年轻战士的脸出神，一旁的团长轻声掩嘴咳了咳，王伟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的朝团长抱歉一笑。
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团长掩嘴的手，同样的皴裂，指甲也明显凹陷。
团长正襟危坐，带着歉意地说：“实在不好意思记者同志，我们原定被拍摄的那队战士去边境巡逻还没有回来，可能你们要在这里先等几天。”
王伟虽然有些不满时间安排上的误差，但是想了想急需体力休整的自己和摄制组，又看着热情帮忙的战士们，他便理解地对团长说：“行，我们在这等他们回来。”
由于毕竟是部队驻地，王伟和摄制组是不能随意走动的。其实就算是可以随意走动，王伟他们在这五千多米的高原上也是举步维艰。因此，他们索性都待在各自的宿舍里，养精蓄锐来准备之后的记录和跟拍。
王伟躺在窄窄的床上，盯着头顶墙皮有些脱落的天花板，忽然就开始后悔接这个备案了。
虽是想着只把这次拍摄当成一场最后的公费旅游，但王伟心里还是有一点侥幸心理的，咸鱼逆袭的故事他看过太多，万一这次自己就是故事里的主人公呢。
可现在王伟才冷静下来，拍摄时间的紧缺是给他的第一道当头棒喝。虽然这里没有Wi-Fi，他没办法刷朋友圈来了解其他组的进度，但他光想就能想出来，现在其他组肯定正在紧锣密鼓如火如荼的拍摄中。可他这呢，连拍摄对象他都还没见着呢。
本来想通过壮美风景来替自己讨点收视率，现在一看也行不通了。这里的自然风光除了白秃秃的雪山就是白秃秃的雪山；想拍点人文风光吧，这些营房其实就是一排砖垒的小平房，还是简陋版的小平房。得，人文风光也没啥拍的了。
最最最重要的是，他这个片子的基调实在太艰苦了。恶劣的自然环境，战士们的伤口和艰辛，太压抑了，没有多少观众喜欢看。观众们大多喜欢轻松的，精致的，华丽的，他这个片子啥也不沾。
想到这里，王伟开始无比沮丧。虽然他也没啥大的职业抱负，可干了十多年混到个节目编导就到头，太没面子了，他不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呢？生活就是这样，说着什么“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巧克力是什么味的”，其实你吃多了就会发现，这巧克力大多都是屎味的。
为了缓解自己的情绪，王伟起身给自己冲了杯咖啡。他每次觉得无望沮丧的时候就会喝咖啡，因为咖啡的存在会真真实实地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是有比生活还苦的东西的。
王伟一喝咖啡就止不住，在喝了三倍浓郁的苦咖啡之后，他忽然感到心跳迅速加快，开始头晕恶心。他赶紧给他隔壁的摄影师说明情况，摄影师又赶紧去找团长。团长知晓情况之后又马上联系驻队军医，等军医赶到的时候，王伟已经面色苍白呕吐不止了。
折腾了好几个小时，王伟终于好多了，他没想到本来就难捱的高原反应遇到咖啡后会更加变本加厉。他也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咖啡其实还是苦不过生活。
王伟打退堂鼓了，他想回去了。
4
正当王伟想着怎么措辞才能劝说整个摄制组和他一起回去时，巡防的战士们回来了。
巡防战士是在王伟他们来的第四天时回来的，也就是说他们至少在外面奔波了四天。可是当王伟看到他们第一眼的时候，他们的脸上却没有太多理应的疲惫，反而全是满足和心安。
在团长向他们交代完拍摄任务后，刚巡逻回来的他们立刻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看见战士们激动的脸，王伟要回去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摄影师们架起设备，围坐的战士们看见镜头都有些拘谨，开始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为了缓解他们的紧张，王伟准备从身边的事物挑起话头让他们放松下来。
王伟环顾了一下房间，正好在角落里看见他们刚卸下来的半人高的行囊，于是他开口问：“这个行囊是你们每个人都要背一个吗？重吗？为什么要背那么多的东西呢？”
战士们还是有点拘束，但是有个娃娃脸的小战士抢先回答：“记者同志你不知道，我们这条巡逻路特别长，有近二百公里，得走六天五夜。沿途地势也很复杂，需要翻过五座终年不化的雪山，还常常要过激流和森林。也正因为这条路的艰险，中途并没有补给站，所以我和战友们每次都要背着这快70斤重的物资装备。我跟你说记者同志，我刚来的时候每次背上时都觉得身上压了座五指山。可我现在背上它，走路依旧是健步如飞的…”
小战士正兴高采烈地说着，手也开始比划起来。这时有个年纪较大的战士咳了一声，说：“人家记者问什么你答什么，你这噼里啪啦说那么多，人家怎么知道重点。”
娃娃脸战士看了他一眼，压了压军帽的帽檐，悻悻地说；“知道了营长，我不是有点激动嘛。”
被路途艰辛震惊的王伟赶忙说：“没事的没事的，都是重点。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戍边巡逻的路途那么艰险，真的让人难以想象。”
王伟的解围让大家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起来，王伟继续发问：“那带的70多斤的行李中，有什么让你们觉得是必不可少的？”
一个战士说：“除了我们巡逻的专用设备之外，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辣椒。”他说着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脸上有两个好看的酒窝，“巡逻的夜里实在太冷了，我们捱的太难，生嚼几个辣椒会变得暖和些。”
王伟真的没有想过会得到这个答案。他用询问的眼神看了一下所有的战士，发现大家都是赞同的点了点头。
他心里忽然好难过。
王伟强压下心中翻滚的情感，又问：“那这条路那么险峻，条件又那么恶劣，你们没有想过放弃吗？”
坐得离王伟最近的那个战士开口说：“其实每次的巡逻任务都很苦，但是当我们到达终点，我们会告诉所有人这是我们中国土地。所以展开国旗大喊中国的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苦都值得。”他说到最后，背脊挺立，脸上满是肃穆，浓密的眉毛间一片庄重。
值得两个字，听的王伟心中动容。
王伟的手有些颤抖，他拿起早已准备好的一沓纸分给每个战士们，说：“请大家在纸上写一个最希望我们纪录片记录的地方，我们今天下午的拍摄就会在提名最多的那个地方进行。”
王伟看到战士们接到之后先是对望了几眼，像是达成某种默契了之后才开始各自落笔。
战士们写完之后就去食堂吃午饭了，王伟收起来所有的纸，发现十几张纸上都写着同一个地方。
戍边烈士陵园。
午饭过后，王伟和摄像组在战士们的带领下一同前往烈士陵园。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王伟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
没有精致的大理石墓碑，没有祭奠的花圈花束，甚至连烈士的照片都没有。王伟没办法想到，这一个个普通石头做的简陋的只有个名字的墓碑处，竟然就是一个个为国捐躯的烈士的坟冢！
王伟看着这些墓碑，心里好像在滴血。那些本应该在广阔天地里青春飞扬的脸庞，如今却只能化作烈骨忠魂，永远的终结在这一小方土地里面。
身边所有的战士们都庄严地站着，直到营长喊了一声：“脱帽，敬礼。”
所有人带着独属于军人的利落脱下军帽，齐刷刷的敬着军礼。王伟也肃穆的站着，任凭眼中的热泪无声的淌着。
营长喊礼毕之后，王伟去看摄像组，发现所有的摄影师都和他一样，已经一脸的泪了。
王伟问身边的浓眉战士：“可以给我们讲讲，这些烈士们是为什么牺牲的吗？”
浓眉战士强忍着悲痛，但王伟还是能听出他声音中的哽咽。他说：“因为巡逻路上多是悬崖绝壁，受伤是家常便饭，我们都习惯了。可是有些人，被巨石砸中，跌落深渊，就再也回不来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哑，有点说不下去了。
王伟这时看到脱帽的营长额头上有一道长长的疤，他向浓眉战士求证：“那营长头上这道疤……”
浓眉战士点点头，说：“这就是有一次巡逻时被石头砸中受的伤。当时流了好多血，可营长脸上一直挂着笑安慰我们说没事。”
王伟今天上午听他们形容时还只是觉得这条路很艰险，知道现在他才直观的体会到，这条路岂止是艰险，战士们分明就是在用命来博啊！
快走的时候，王伟看见娃娃脸战士往一块墓碑上放了块糖。王伟走过去问他为什么要放糖，娃娃脸战士擦了擦脸上的泪，说：“他生前最喜欢吃糖了，我希望他在那边也能过的甜一些。”
王伟忽然觉得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人狠狠的扯了一下，扯得他眼里模糊一片。
众人都集合起来准备离开了，王伟掏遍了所有口袋，终于找到一块薄荷糖。他庄重的双手把糖放在那块墓碑上，在心里默念。
希望你在天堂里过得很甜。
5
接下来的几天，王伟和摄像组都在营地里拍摄战士们的日常生活和训练。
有一天，在近处巡逻的战士们抱回了一只小狗。
正在宿舍里休息的王伟老远就听见战士们兴奋的声音，他跑出去一看，才发现娃娃脸战士的怀里趴着一只小小的奶狗。
还没等着王伟问，娃娃脸战士就收不住地说：“记者同志你看，这是我们刚刚巡逻在营地附近雪地里发现的一只小狗。刚看到它的时候，它都冻僵了，我们一路轮流把它抱在怀里，这才缓了过来。你看，可爱吗？”
王伟想接过他手中的小狗来看看，没想到他抱着不肯撒手。王伟没办法，只得就着他的手臂看，只见那小狗浑身的毛有好几处打结了，身子还是有些发颤，可是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像两颗紫色的大葡萄。
“真可爱。”王伟说。
娃娃脸战士骄傲地说：“那是。”
酒窝战士在旁边也兴奋地说：“咱是不是得带这小狗去打个疫苗啊？”
周围战士一听都齐齐点头，营长看了看酒窝战士和娃娃脸战士，说：“那就你俩带着小狗去打疫苗吧，我一会去跟团长请个假。”
“太棒了！”酒窝战士和娃娃脸战士异口同声地说。
看到他们脸上兴奋的笑容，王伟也很高兴。他对着两个激动的小年轻说：“那我和你们一起去？帮你们做记录！”
酒窝战士高兴地揽着王伟的肩：“谢谢记者同志。”
趴在娃娃脸怀里的小狗也眨了眨眼，把王伟的心搞得软绵绵的。
下午，王伟带着一个摄影师同娃娃脸战士和酒窝战士一起去了临近的部队诊所。在看到要用没比小狗小多少的针管给小狗打疫苗的时候，娃娃脸战士一脸紧张地抓着旁边酒窝战士的胳膊。
酒窝战士的表情也很是紧张，两人都直直地盯着小狗，神情满是担忧。反而是小狗很轻松，正咧着嘴朝他们俩笑。
王伟忽然很感慨，谁能想到随时命悬一线的戍边战士，还有这么小孩子的一面。可转念想想，他们本就是二十多岁的孩子啊。
打完疫苗后，他们一行人回到驻地。同队的战士们都围上来，不知道有谁说了一句：“咱们是不是得给这个小家伙起个名字啊？”
然后战士们又激动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给小狗想名字。这个战士说了一个名字，那个战士不满意，两个人就笑着追打起来。小狗也跟在他们后面跑，尾巴一摇一摇的。
眼前的这番景象，让戍边战士们不再给王伟只有庄重这一种感觉。大概是人们总是把战士和沉重的使命联系在一起，但其实战士的形象并不单一，他们同样拥有着多彩又鲜活的灵魂。
此刻王伟突然意识到，英雄，也许并不是一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概念，而是一个个具象有温度的生命，是有血有肉的人。
6
拍摄的时间有限，转眼间就到了摄制组要离开的前一天。在这段时间里，王伟无数次对战士们的英勇无畏心生敬意，也无数次为战士们的伤痕累累而心疼落泪。
为他们牵肠挂肚的同时，王伟也在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这一群半大小伙子，离开家里的温暖庇护，来到这个天寒地冻的偏远边陲戍边。
于是他向团长提议，希望在临走前一天的晚上开一个班会，班会的主题就让战士们谈一谈为什么来到这里。
晚饭过后，正赶上日落。落日的余晖透着窗户洒进营房，映得房间里一片温暖。
经过几天的相处，战士们早就没有了初见时的拘谨。他们和摄影师熟络地打着招呼，娃娃脸战士还朝摄像机调皮地眨了眼。
见大家都到齐了，场面也渐渐安静下来，王伟问出了这些天心里最想问的一个问题。
“你们是为什么选择要来这里戍边呢？”
这个问题一抛出，本来还轻松的氛围瞬间变得肃穆起来。战士们都一脸的郑重，带着行军礼时才有的神色。
不一会儿，营长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每个人小时候都会有一个保家卫国的理想，我只是努力把这个理想实现了而已。”
营长说罢，拍了拍旁边酒窝战士的肩膀，又环顾了一下所有战士们，接着说：“后来啊，看到这么多年轻的小伙子加入我们戍边队伍，我心里又开心又心疼。现在我的责任除了守护祖国，还多了一个，就是保护好他们。”
虽然这几天一直处于持续感动的状态中，王伟的泪点还是没有丝毫的改变。他没顾眼中的渐起的潮湿，继续问旁边的酒窝战士：“那你呢？”
酒窝战士腼腆地笑了笑：“其实我当时是瞒着我家里人报名参的军。直到报完名，我才告诉家里人。”
王伟问：“那明知道家里人可能会不同意，为什么还是执意要来这戍边呢？”
酒窝战士的表情忽然变得很认真，他说：“就是因为心中的一股热血吧，我脚下的土地，再小也是中国。我就是拼死也不能让祖国的土地少一寸。”
“祖国土地，寸土不让”，是这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戍边战士的壮志豪情。
“还有谁想接着分享一下吗？”王伟问。
“报告，我想说”，浓眉战士接上王伟的话尾，庄重地说：“巡逻途中地势险峻，有好多地方没有界碑。可是当我们出巡逻任务的时候，我们就是祖国的界碑。我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祖国的领土，无比自豪。”
“被祖国需要，是我的荣幸。”
“保卫国土，守护国旗，让我的生命有意义。”
“守得了一天算一天，守得了一年算一年。如果真是守不下去了，那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是我倒下去了还会有我的战友们，我们绝不放弃。”
……
战士们的话匣子逐渐被打开，依次表述着自己来戍边的坚定决心。他们有的昂扬，有的理性，可不变的是，他们脸上都带着一种谈及信仰时才有的骄傲之情。
最后只剩娃娃脸战士，其实王伟有些疑惑，一向活泼积极的他怎么等到最后才说。
只见娃娃脸战士一脸庄重，一字一顿地说：
“清澈的爱，只为中国。”
简短的八个字，足以震撼到王伟失语。
营长见状，忙对娃娃脸战士说：“你说出这样大的话实在不符合你的年纪。”，说罢，他又转头向王伟不好意思的问：“记者同志，我们这孩子那么说，不会被观众认为是说大话吧？”
王伟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娃娃脸战士急忙解释道：“营长，这跟年纪没关系，我就是这么想的，也会这么做的。”
王伟的心好像被压的喘不过气来。如果不是意外被别人顶掉，他应该是赢过一个个同事，去拍那个流量小生的一天的。可是如果那样，他这辈子大概都没有机会知道在遥远的边陲，有一个和那个流量小生差不多年纪的边防战士，他对祖国有着如此真挚又纯粹的爱，足以让人潸然泪下。
可大多数观众和之前的王伟一样，他们熟悉流量小生的同款，清楚的知道流量小生的行程。可他们对这样一群勇敢无私的战士们却一无所知，即便他们能轻松聊起流量小生的机会都是这群战士们用生命守护着的。
王伟突然觉得酸涩难平，他问娃娃脸战士：“你有没有动摇难过的时候？毕竟有些明星他们和你是差不多的年纪，但他们被众星捧月着，活在无数的鲜花和掌声中。可你却要在这冰天雪地里守护着边疆，而被你守护着的人们对你们却并没有多少关注，甚至都不知道你们的存在。这样，你也能坚持下去吗？”
娃娃脸战士一脸认真，他不认同的反驳道：“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谁的关注，也不是为了被谁看见。我只是不想让我的祖国受到侵犯，我要用我自己的生命来守护她。所以我就来了，仅此而已。”
王伟一怔，他忽然觉得三十多岁的自己在不到二十岁的娃娃脸战士面前变得特别矮小。他不应该用沾染了世俗卑劣的心去揣测这样澄澈的灵魂。
王伟挺了挺背脊，盯着娃娃脸战士闪着碎光的眼睛，郑重的说了一句。
“对不起。”
7
到了要离开营地的这一天，王伟早早的就起来了。其实今天已经没有拍摄任务了，可王伟还是临时加了一组。
他想让战士们通过镜头向他们的家里人说几句话。
之前拍摄的时候王伟了解到，营地里并没有手机信号，整个连队只有一台电话，所以战士们只能排着长队给家里人打电话。平均一个礼拜最多打上一次，每次也只有几分钟而已。
经过了这么多天的相处，王伟早已被战士们的热血和坚韧所感动。现在的他早已不再想收视率的事了，他只是想通过这个拍摄让战士们跟自己的家人们多说说话，让战士的家人们也能多看看这些在他们心尖上的人。
先拍摄的是营长，当他知道王伟他们要拍他对家人说的话时，径直的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被塑料胶带贴满了的纸来。
王伟看着这已经发黄的纸有些疑惑，他问：“这是什么？为什么要贴满塑料胶带？”
营长轻轻地摩挲着那张纸，说：“这是我妻子给我写的信。因为我们巡逻常常要过激流翻雪山，我害怕这信湿了，就把它塑封起来。”
王伟没想到，如此铁骨铮铮的硬汉竟然也有这种柔情。他向身后的摄影师点点头，然后示意营长可以开始说了。
营长看着摄像头，神色温柔的好像就在看着自己的妻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老婆，真的很抱歉不能在你怀孕期间陪在你身边，可祖国需要我，我真的走不开啊。我答应你，等我退伍了，孩子我带，饭也我做，到时候我天天领着你们娘俩，咱们一家三口去旅游……”
营长说了好多好多，可他言语中漫溢着的爱，让王伟实在无法打断，也不愿打断。
酒窝战士听到要记录他对家里人说的话时，害羞的挠了挠头，说：“亲爱的，等我下次回家探亲咱们就结婚，我给你做一辈子的菜。”
浓眉战士选择对家里的奶奶说。他说：“奶奶，我在部队一直记挂您的身体。从小您把我照顾大，可您老了我却一天都没有在您身边照顾您。孙子不孝，您一定要保重好身体，等着我回去看您……”他说着说着，逐渐泣不成声。
娃娃脸战士则是一脸骄傲的看着镜头说：“爸妈，儿子没给你们丢脸。我已经适应了艰苦的环境和任务，而且我一直都很勇敢，你们放心吧。”
每个战士们都对着镜头向家里人诉说着滔滔不绝的思念，王伟忽然觉得自己这次的片子哪怕只是能让战士们的家里人看到他们，也是值了。
离别的这一刻，还是来了。当王伟坐进车里，看着向他们挥手道别的战士们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逐渐消失不见的时候，他终于控制不住的失声哭了起来。
这眼泪里包含着不舍，包含着感动，包含着心疼。更重要的是，包含着对这种舍生忘死精神的崇高敬意。
回去的路上，王伟想了好多。他发现自己之前对生活的抱怨，对工作的抱怨，以及对虚浮利益的追求变得特别滑稽可笑。他那些所谓的苦所谓的丧，跟边防战士的艰辛比起来实在像是无病呻吟。
在戍边战士向苦痛艰险拼力迎战的时候，他却把成为一条咸鱼标榜成参透人生，实在是可笑至极。
王伟下定决心，这次不管他有没有选上副主任，他都要承担起一个新闻工作者的责任。
不再迎合观众，不再敷衍了事。要让观众看见那些值得被看见的人和事。
王伟一回到电视台，就开始和剪辑师一起剪片子。他这也不舍得剪，那也不舍得剪，最后剪完素材之后发现距离台里的要求只剩一分钟了。
剪辑师对王伟摇摇头说：“老王你这可不行啊，别的组都在每一个段落中加上一段导演独白来紧扣“光”这个主题。你这通篇都没几个关于“光”的点，现在又没有时长来加独白，这会不会有点离题呀。”
王伟想了想，对剪辑师说：“不用。你在片子的最后帮我加上一段话就行，那就是我片子最扣主题的构思。”
王伟在片子的结尾写着。
“当我们每个人忙于生活的时候，可能并不会想起光，感觉光就像空气和水一样，是一直都在的。而光的本意也绝非是让我们注意到，他只是希望因为有他在能让我们不再受到黑暗的伤害，能够温暖明亮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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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伟从警察局走出来的时候，心中竟然并没有沮丧，反而十分畅快。
辱骂老兵的油腻男其实是个怂包，他挨了王伟一拳之后就报警威胁王伟，警察来了之后把两人都带到警局了解情况。在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警察严肃斥责了油腻男子，也批评了王伟的冲动，然后就让两人离开了。
出了警局，油腻男子恨恨地看了王伟一眼，终究是没敢说话就离开了。
王伟看着油腻男的背影在心中狠狠的骂了一句，回过头时竟看到了刚才那几位退伍老兵推着三轮车向他走来。
走进了之后，其中一个老人不好意思地说：“小伙子真抱歉啊，因为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害的你惹了那么多麻烦。”
老人越这样，看得王伟眼睛里越发酸。他揉了揉鼻子，说：“大爷，这是我应该做的。”
想起老人们是为了替自己生病的战友筹钱才受到油腻男的嘲讽，王伟一拍头，对了，他可以帮老人们筹钱啊。
王伟向几位老人说：“您们好，我是电视台的一个节目编导。如果您们不介意的话，我想给您们和您们战友拍个短片。我相信有很多热心观众看到了您们的困难，一定会给予帮助的。”
老人们有些不可置信。良久后，其中一个老人颤颤地握住王伟的手，语气中带着哽咽说：“孩子，真的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救我们的战友。”
王伟看着老人们花白的头发，眼中一热。他说：“应该的。当年是您们在战场上保家卫国，守护我们。现在，也该到我们守护您们了。”
老人们听完王伟的话，互相对视了一眼，一齐向王伟行了个军礼。
王伟也同样庄重地回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在和老人们约好拍摄的具体事宜之后，王伟心里十分舒坦。他想，今天干的事真是漂亮，回家补眠一定有个好梦。
可是正当王伟心情轻松的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来自台里的电话。
电话的第一句就是：“你拍摄的那个戍边部队出事了。”
王伟顿时觉得眼前一黑，他腿一下子就站不稳了。他手脚并用的爬到花坛边坐下，听到电话那头继续说着：“几天前在他们进行一次巡逻任务的时候，正好遇上外军侵犯我国边境。无耻的外军以成百上千倍的人数越界挑衅我国边境，我们的战士奋力抵抗，成功击退了外军。可还是有四名战士牺牲，再也回不来了。他们是……”
那四个名字，王伟再熟悉不过，他们是营长，娃娃脸战士，酒窝战士和浓眉战士。
不久前还鲜活的和他一起相处的四个活生生的人，如今竟然就要变成陵园里连照片都没有的一块石碑了吗？
王伟不相信，他真的没法相信，他使劲的摇头，有些失控的对着电话大喊：“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昨天才刚剪完他们的片子，他们还会笑，会流泪，会说话，怎么会说离开就离开呢？我不信！”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一会又继续说：“老王，你冷静一点，我知道你很难过。团长也受了伤，好多事情都是他亲口说的。还有一个当时的记录视频和战士们的请战书，我都打包发到你邮箱里了，台里希望你能把它们作为素材一起在你的纪录片中播出，作为对英雄的致敬。”
王伟不知道怎么挂掉的电话。他像丢了魂似的打开邮箱，点开那个视频。
只一眼，他的眼眶中就蒙起了水雾，接着大颗大颗的泪落下来。
视频中的外军黑压压的向着我国边境而来，而团长那个熟悉的身影，面对着如此悬殊的人数，依旧毫无迟疑的伸出双臂，拦住他们。
那一个印象里还算强壮的身影在画面里变得好小，可是在面对着那黑压压一片的时候，这个身影好似冲破了云霄，满是光芒。
有一瞬间，王伟忽然想让团长先别拦了，回去带够人再把外军打的滚出去。因为是个人都知道，一个人是没有办法阻挡那么多人的。
但是王伟明白，在不可能的境遇中放弃，找寻另一条道路，秉持着“守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信条固然没错，甚至可以说是机智，是懂得变通，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但永远不可能是伟大。
王伟看到我国战士洒在地上的鲜血，心里又是一阵钝痛。
他们是用热血在吻这块他们用生命爱着的土地啊！
想着临走之前给战士们录的想对家里人说的话，王伟更是哭得肩头耸动。
营长还有四个月就要当爸爸了，可他再也没有机会牵着妻子的手领着孩子的手，三口人一起去旅游了。
酒窝战士还没有和他心爱的姑娘结婚，那个姑娘此生都不能再吃到酒窝战士为她做的满含爱意的饭菜了。
浓眉战士再也没办法趴在奶奶的膝盖上，对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唤一声“奶奶”，而老人家也再没机会摸着孙子的头，满足的说一句“乖孩子”了。
而年纪最小的娃娃脸战士，他真的很勇敢，他真的是他父母一辈子的骄傲。可是他再也不能抱着父母，撒着娇讨一句表扬了。
王伟的心越来越痛，眼泪也越来越汹涌。在眼泪即将把所有视线都阻隔住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份请战书上的一句话。
“边防有我在，祖国请放心。
我定不负使命，无愧于心。”
写在最后：
陈红军 陈祥榕 肖思远 王焯冉 祁发宝
还有许许多多英雄的戍边战士是这篇故事的原型
我通过了解他们的事迹构思了这篇故事
但我深知万语千言都不及他们名字的半分
这篇故事不为别的 只为致敬
向英雄致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