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鲜红溢出,随后血如泉涌。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是一条生命。乱世里一把锈迹斑斑的破柴刀,也远比性命值钱,因为前者既可护卫身前,又能争夺“宝贵”的资源。而生命呵,生命本身十分脆弱!
刀光与寒月一色,血流与泉水和声。
在这冷寂的色调与凄清的声音中,走出来了一个人。你定想他会是浑身血污,蓬头垢面,兴许也就只差几口气便要倒下,所以看起来应不大精神。
但他十分精神,因为活下来的是他。而即使此时他胜利了,侥幸未死,也不代表能够一直活下去。危机何处不伏,急难也许一发便能致人于死地。所以他尚须精神着。
还有一个理由……
他拖着自己的战利品——那是一头整羊。活人最需活嘴,乱世中饥饿也许更要人命。近年来战乱纷争不断,良田早已被马蹄踏成荒地,他已不得不出来找些吃的。
他拖着这头羊,经过很多尸体旁。这些尸体有男有女,有饿死后被丧尽天良的恶人分而食之的耄耋老者,也有被“无可奈何”的父亲们易子而食的少年——这是残尸;更多的是为来争夺他手里的小羊而被他杀死的敌人——尸体多还完整。
那羊还未死,被他一路拖着,瞪着一双眼睛也不敢叫——任哪只小羊羔见识了那样血腥的画面也再“咩”不出声来。
这只小羊羔早已吓坏了,甭说此刻是被人拉着,就算对方是头狼,它也只想快些被解决掉。它那一双眼珠呆呆地对着一个又一个尸体,又被那人从一个又一个的尸体身边拖离。它是在看着这些没了生命的躯壳,但它没有在记。
它已不会记忆!连人都多失清醒,何况它只是只羊呢。
风吹草低,见牛羊。牛是没有,但这人的脾气比牛还倔,这人的气力似乎也比牛还要多。他已拖着这只小羊羔走了很久,走离了那片血染了的草海,走过了几道墙——墙里也不闻笑声。一路来他见的最多的还是尸体,破碎的完整的,表皮与内脏……各种姿态的,但他仍神采奕奕。
因为他活到现在,不是为了多见些尸体,而是为了再见一个人。所以见再多的尸体,也无法使他满足。一个人的欲望如果无法得到满足,那他总可以往身体里掘出些力气来。
幸而他见着了。一阵风吹过,将他脚下尺高的杂草压低了去。风是迎面来的,迎面没有人影,但他并不意外。
迎面是家小院,院里只有一间也在夜里发颤的屋子,用茅草堆成。好在它还算结实,他回来了,墙还没有倒,倒不用再废功夫修葺——他实已没几分气力。
他走进院子,院里歪倒着两个凳子。一个是木凳,另一个也是木凳。
这两个木凳一个赛一个破,就像这屋里的主人,一个赛一个颓靡。
但他已不再颓靡。他曾以为自己承受的是世间最沉痛的打击——在如金风玉露般美好的爱情里受挫,难道不是人世间第一等悲哀之事吗?所以他觉得自己有理由放纵。后来他知道了,忍受他这样的人,还要去爱他这样的人,实在才是世间最沉痛的苦难。
他曾想过死,可毕竟活了下来。现今他终于觉悟,整个人仿佛重生。明明当此乱世之时,他更能轻易抛弃自己的生命,他却怎么也不愿意。
因为她终于还是倒下了!人活得太累就会老得太快,而她已被他拖累了好些年,仍自不肯放弃。总算她病倒了,他才醒觉。
人生事有时候就真的这么玄妙,欠下的债也许不必等到下辈子,立马就需要偿还。她倒下,他便要站起——这不是道理,是成长,也是终于大悟的证明。
从前她照顾他,在太平世,照顾不太平的人;以后他照顾她,在乱世,照顾一个总是懂事地让人心疼的人。
一个老人。
老人不一定还能懂事,但懂事的人如果怀揣着爱而老,总不会丢了那份诚心。
他将羔羊扔在院子里,用绳子将羊脚系在院里那棵与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不嫌主贫的歪脖子树上,立刻便推开了草屋的门。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床上有一位老妇人,头发白得如人世间最寒冷的霜一样,色泽却远没有霜花那般光亮。她满脸皱纹,也如沟壑纵横。
但这若是你第一次见到她,若不去看她的头发与容貌——单单去瞧那一双眼睛。你一定会惊叹,这竟是一个老人用来释放她殷勤的期盼与虔诚的祈福的窗。
明亮、有神!深藏着期盼,深埋着虔诚!这是她唯一还年轻着的地方。
“妈……”他唤。
两点莹光溢出,然后泪如雨下!
(谨以此文献给伟大的父母,并愿所有迷途中的孩子早日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