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懂得接纳,懂得爱,心灵都将之视为「阴性」特质,是来自于心灵的阴性面向。相对地,施展力量、掌控局面及保卫领域的能力,心灵则视之为「阳性」的力量。要成为一个完整的男人或女人,每个人都必须发展心灵的这两个面向,要能刚也要能柔,要能收也要能放,要能顺应运势,要能因地制宜。
每个人都拥有追求完整的潜在动能,将我们内在冲突的部分整合起来。这个人的整体有一个简单的名字,荣格称之为「自性」(self)。
自性就是每个人内在的各种力量、动能及特质的总和;也正是此一总和,成就了我之所以为我——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自性,是人的存有核心内一个平衡、和谐、对称的统一体,每个人打从内心都可以感知得到。但我们的意识心智却很少体认到它的存在,我们很少觉得自己是统一体(unity),是整体的。一般来说,我们总觉得自己是一团混乱,是由互为矛盾的欲望、价值、观念及期望所构成,它们有些是意识,有些是无意识,各行其是,互相拉扯。
「觉悟」,就是要意识到这些自我的分裂与矛盾,唤醒统摄这一切的。唤醒自性的统一体(the unity of the self),乃是心理演化的主要目标,是无价之宝,是最深层的向往。心灵具备阳性与阴性的双重特质,充分说明了此一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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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本章开头引述的墨西哥情歌,我们不难发现,寥寥数行,一切尽在其中。歌词直白,歌者娓娓道出了我们往往不承认的情怀:「地老天荒,你是我存在的理由;对你的仰慕,无异于我的信仰。」当一个男人生出这样的仰慕,当其所爱具有「给我的生命带来光」,或将之熄灭的力量时,我们已经为自己所爱的赋予了神的形象及象征。
关于恋爱,这是最简单最直接的描写。恋爱的内涵其实就是精神理想的追求;在恋爱中,西方男人不由自主的无意识追求,其实是在追求他自己内在灵魂之向往。西方男人完全不明所以,卷入一种完满的追求,却又身不由己,无所逃于共同的永恒愿景。但追求云云,愿景云云,都是透过爱情这面透镜所看到的女人形象。
古早男人公开颂扬,甚至将之当成理想的事情,现代男人却不承认,为什么?关键在于,在现代生活中,我们不曾有意识地给精神理想留一个位置。我们视之为过时,不了解它,不承认它。关于完满,我们一点兴趣都没有——我们感兴趣的,无非制造、控制及权力;我们不相信精神——只相信肉体及性。但我们对灵魂的要求却不由自主地自寻出路,找了一条我们连正眼都不瞧一下的道路——通往爱情的奉献、理想、狂喜及绝望、激情及奋斗。在现代文化中,我们没有其他通路及形式可以安顿自己,我们的信仰本能几乎完全遁入秘密处所,一个容许秘密存在的空间:恋爱。除了「恋爱」时,我们之所以觉得生活毫无意义,关键在此;在我们的文化中,爱情之所以成为最强大的心理力量,关键也在此。
我们这个时代对信仰带有成见,部分原因在于,对许多人来说,信仰已经不再有太大的意义。卡尔•荣格则为我们开辟了一条道路,回溯宗教的根源——灵魂,一种心灵经验,也是一种实有。他发现,每个人的心理架构中都有着独立的「信仰」机制。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定要信奉某种教义或信条,而是每个人天生都有着寻求生命意义的心理冲动。人具有一种直觉,视自己为完整的个人,把终极的生命意义视为彻底的自我实践。在荣格眼里,大多数西方人,尽管意识上只相信物质及理性,但在梦里、在幻想里,却充满着人们在宗教信仰生活中所追求的象征——唤起整体感的象征,以及向往大于自我世界的象征。
我们不妨套用地理概念来看一下心灵,用一种新的方式来理解生活中信仰的一面;讲的同样是信仰问题,只不过用另一种术语。在我们看来,自我,亦即所谓的意识心智,就像是广大心灵海洋中的一座岛屿。其外,在那个存有的海洋中,在自我世界的界限之外,在自我世界的所知所见之外,是我们整个自性失落的部分。我们是心理的存有:占据我们的整体较大部分的,并不是肉体而是心灵,心灵的绝大部分则是在无意识中。不同于一般的心理学概念,我们整体未知的及无意识的部分远远大于意识的部分。我们寻求意义、整体或完满,但不是在小小的自我世界中。我们明白,自我世界之外的范畴更为广大,而且大得多,只不过既不知道要往何处去寻,也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
我们所要寻找的,以象征的方式显现,自心灵深处涌出,一如古人所称的imago dei:神的形象。神的形象(god-image)自心灵涌现,将深植我们内心的那股追求完整与统一的冲动显现出来。这种自发升起的形象,是我们的向往压印出来的,是直觉的根源感知到了某种高于自我的东西,将一切生命与一切现象汇聚到了一块,向我们揭示生命的意义。于是,我们内心生出知觉:统一的愿景是可能的。
在以前,西方人透过宗教信仰,透过冥想,在具有象征力量的仪式中,在历史性的教堂,在启示性的经文、圣徒、信众社群的意象中,体验神的形象。但时至今日,在神的形象上,许多人已经失去了传统的载具。如果我们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部分答案就在崔斯坦的故事里:父权心态在我们的社会有其固有的传统,不余遗力地鼓励人性中的阳性特质,牺牲了阴性,也牺牲了整体,其心灵之封闭,几乎容不下其他。我们压抑无意识,压抑情感,压抑阴性,也压抑自己的灵魂。我们唯有一处脆弱,唯有一处,我们的灵魂可以突破我们今天的铠甲,那就是爱情。
情药的意义在于,挟爱情之力,超自然世界突然闯入了自然世界。烈火自天而降!灵魂与精神世界,心灵中沛然莫之能御的信仰潜力,猛然间闯入了人类寻常关系的世界。我们渴望已久的一幅心象,终极的意义与统一,突然间以另一种人类形象在我们面前展现。
我们用本能追求完满,并将之完全投射到我们的爱情,这可是天大的一项发现。我们将神的形象搬出庙宇,搬出天庭,突然间将之放回到我们中间,将之安奉到两个人的关系中。这是人类本能难以思议的大逆转,是人类能量重大的回流,而这一切都是在情药的魔力中完成的。在两情相悦中,在某种力量将我们全然征服之下,我们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信仰生活。一旦陷入「恋爱」,世界光明灿烂,充满意义,所有这一切,绝非凡人所能成就。但当「失恋」时,世界瞬间黯淡,叫人空虚不已,纵使我们与那个曾经为我们点燃狂喜的人仍然生活在一起。
在两人的关系中,男人与女人之所以相互要求严苛,关键在此,因为,我们的无意识深信不疑,这个人虽属一介凡人,却会尽其所能使我们的生命合一,使我们幸福,使我们的生命有意义,活得热烈,拥有狂喜。
有人曾说:「智慧始于看清真相。」如果我们停止啜饮情药,时间足够长久到能认清那本质上只是一个象征,或许才能让我们觉醒,看明白一切。接下来,我们就继续崔斯坦与伊索德的神话之旅,和他们一同经历所有饮过此酒的天下有情人的故事。我们将会更清楚地看到,我们是如何将自己的精神向往——我们追求神性的内在冲动——和人类的亲密关系混淆一块。爱情之谜背后的秘密尽在于此:人类的精神向往与亲密关系,我们活在其中,我们奉若神明,这两股巨大的能量一经情酒混合,美味至极,也危险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