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度浮生大半,忆及少年时,意气风发。提剑可入蜀川,策马可往北岭,天下之大,且不能阻矣,听闻五台山方丈普清,大限将至,意欲前往,送别友人,不曾想,车马劳顿颠簸,身有顽疾,不足半里路,便复返。
忆及那年,不免,徒增感慨。
……
忆少年时,遇事皆以手底下的本事见真章。
普清初次入世,欲往蜀川剑阁,与剑阁高手过上几招,路上,我与他便相遇了。普清牵马过桥,马蹄笃笃,每一步都极为缓慢,木桥不足十尺,饶是行了半柱香有余。
心有急火,猛上心头,拔剑就要相向,普清侧身以躲,马惊,蹄飞,撕鸣之间,剑锋便已至眼前。我手里的剑不曾讲过道理,剑意所至,激流溅起数丈高,普清左手牵马,右掌抵上前来,浑厚内力聚于指间,二指并列,剑刃不能动分毫。
如此,岂能轻易罢休,一个回身飞踢,将剑抽出,普清以拳相敌,脚骨震得发麻,他也往后退了一步便止住。
一声阿弥陀佛,自然,我也不能再放肆。
过桥而去,巧了,普清也要往剑阁而去,只是一路不见他睁眼,怪了,方才打斗之时也只见他侧耳听风拆招,莫非,是个瞎子?
剑阁于前处不远,过了桥,行至三五里路,便能见着剑阁脚下的养剑池。剑池内剑意横飞,插着无数把断剑,相传自秦朝起,剑阁便立于世,屈指,约有一千五百多年。
天下剑道出剑阁,武林神兵藏剑阁。
武林之人,皆以登上剑阁顶峰,受剑阁长老点评为傲,点评排名前后有序,当今榜首,被称为龙渊,乃是剑阁大弟子。
今日前来,自然是为手中的剑正名,为心中的剑道争个名头。
倒是这普清,杵在山脚下,半晌不动弹,不知在想一些什么。剑池离他极近,些许剑意刮在他身上,只是僧衣鼓动,不见伤及寸毫,他径直往剑池中央走去,身上的光晕乍现,双手合十,嘴里似乎是念念有词。顶上下来接引的剑阁弟子惊慌,几格一跃,依旧是赶不上普清的脚步。
剑池里的剑意暴虐,哪怕是在池外,离着有不少距离,那剑意,依旧让我感到恐慌。剑池内的剑都随着普清的步入愈发颤抖起来,剑池中央有一根镇魂铁,通体发黑,九尺长,相传,此乃以天外陨铁打造而成的神器,剑阁先辈以其为媒介,布下结界,以镇邪兵,洗尽戾气。
一千多年来,自然有不少人试图踏入其中,可最后的结局都成了剑池外圈的那堆白骨。
自然,也就没有人再看动这念头。
普清此番,着实让剑阁峰上的诸人大为吃惊。
只见普清在外圈行走自如,倒是这内圈,方踏入两步,脚步便被震得停缓了许多。身上一圈的黄晕减弱了不少,普清还想往里去,额头的青筋暴起,俯着身子往里迈步,内圈的剑气比外圈的剑气更猛,依然凝聚了形态,便往普清身上轰去,僧袍被刮得稀碎,上身的臂膀跟肌肉展露无遗。
阵内,普清怒吼,硬是扛着暴虐的剑气往里窜。瞬间被剑气包裹,佛光褪散,不见,普清被浑浊之气包裹,片刻,阵内传来一声怒吼,散落了一地的佛珠,金光大现,普清双目睁开,只能见着金光,哪里能看着瞳眸,异于常人。
只见其激退,想从大阵之中脱身而出,那些剑气不敢跃出雷池,自然由得他往外退去,再落得外头,那山上的数位长老也已经下来,一旁的剑阁弟子看得目瞪口呆。
倒是普清身上的皮肉绽开了不少,一双金眸环绕四周,眉头紧锁,随后原地盘坐,闭上了眼睛,调息起来,嘴里吟唱着经文。
数位长老往他身旁一靠,本想问罪,再细细一想,也就站在一旁,不作言语,等他调息好了再说。
半柱香的世间,我靠着大槐树,见着他身上的伤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极为恐怖。站起身来,他的双眼禁闭,不愿再睁开。几番交谈之下,方知晓,其乃五台山二弟子佛痴普清,因痴迷于经书古籍,沉迷闭关修炼,而闻名于世,只是世人只闻其名,鲜有人见过其人,故而不知。
剑阁众人邀其上山,倒是他开口了,“今日来,二事,一为探剑池水有多深,已有答案,很深。二为探我的功力有多深,还望剑阁诸位不吝赐教,为我证名。”
随后,剑阁大阵开,普清一跃,而入阵。里面是个什么模样看不清,外头,这剑池反而引得我好奇。
趁着一旁的人都往普清那头凑去,我偷偷摸到剑池外圈,双手一探,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心喜,于是胆子便大了许多,往里头走了去,那外圈的剑气不敢近我身,偶有几个胆子大的,一把便能抓住,手感似脱光了外壳的大虾,忍不住一口咬下去,吃起来更似棉花,几口便嚼得干净,之后,那剑气便绕着我跑。
再往那内圈靠,里头果真是暴虐,方才是在外头看,并不觉然,入了内圈,那股肃杀之气,沧桑之感顿生。不少剑气已然化形,锐气横生,生开一张血盆大口由头顶而落下,我的剑,自然比它要快,扎马合一,拔剑术,剑光闪动,剑刃归鞘,不等它扑上来,已然被劈成了两瓣。
其余剑气,本想上前,皆顿了顿脚步,往一边溜走。
那落下的剑气被擒在手里,直勾口腹之欲,大口咀嚼,气化在了唇齿之间,清凉冰爽,嚼劲十足,不时还会发出脆响。
意欲再往里去,再走几步,伸手之间便可握到那把镇魂铁,不曾想,剑阵内剑气猛然变得狂躁,剑气上挂着惧意,落在我前头,迟迟不敢近身,却又迫于一股力量,强行将我聚拢。头顶被黑雾笼罩,打眼往上看去,那人手提着一把黑色巨剑,由天而落,周身的剑气以他为尊,顺势,便要一齐落下。
我腰间的剑,已然握在了手里,待他落下,一剑,便与他争个高下。
剑意横生,战意浓烈,出鞘的剑已经是等不及,眨眼间,他的剑落下,我的剑收鞘,我的后背上多了一道血痕,拉开,极长的一道。他也不见得好受,剑刃穿透了他的左肩,落在别人的眼里,自然是平手,可他却知晓,若不是最后一刻我偏离了剑刃,此刻,躺在地上的便是他的尸首。
那些剑气?
自然不敢靠近,剑老鬼曾说过,我出生便是天剑之体,对剑,天生就有着超乎常人的掌控力,若论剑道,这天下,无人能及得上我的一半。又何况这些无主之物……
只是剑老鬼也不曾说过,我居然可以将别人的剑气吞入腹中,这点,也是这日方才得知。
等不及再发愣,一人便将那人与我从剑池之中提溜了出来,只觉着那人道骨仙风,举手投足之间都能与天地论道,满头苍发却依旧秀气逼人。剑阁众人此时从试练大阵之中归来,普清抽身而出,正对上我,眼睛依旧是闭着,眉头却皱了起来。
“大胆狂徒!胆敢伤我剑阁大弟子!来人……”说这话的是个老头,一副矮胖墩的模样,两眼瞪得似灯泡,挂着一副长眉,此刻,气得胡子都吹飞了起来。
“且慢。”方才那道骨仙风之人开口,之前一直转着身子,此刻,才正对着他们。
“掌门……”
熙熙攘攘一片弟子折腰参拜,就连那普清也不敢失礼。
我便有些纠结,剑老鬼走之前与我说道过此事,若见着剑阁掌门,不必行礼,按辈分,我比他高。更何况,我站在他背后,行礼了,他也看不着。
那头,那些行完参拜之礼的剑阁众人,眼中的怒火可谓燃到了极致,我的行为落在他们眼里,自然是大不敬。
倒是这掌门转过头来有些笑意,一根手指将我腰间的玉佩勾了出来,简单询问几句,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淡然,随后将之以示众人,底下自然是一片惊呼,最为惊讶的非普清莫属。
“师……我暂且叫你师弟可好?”
“掌门随意,不敢造次。”
“师伯可好?”
“剑老鬼死了啊。”
“啊?”
“额……师傅早在半年多前就已经去世,走的安详,吃饱了才走的。”
“哦,算起来,师伯也已过百……师伯下山之前曾观星占卜,天生异相,他料定有奇才将要出世,遂入世找寻而去,推去掌门一务。不曾想,三十年过去,生死不知。”掌门脸上勾起了笑意,顿了顿,“我那师傅本料定龙渊为异相本源,二者还落下个赌约,不曾想……终究还是师伯赢了。”
“剑老……师傅倒没说那么多,他就说我很厉害,比剑阁所有人都厉害一点点。”
“哈哈哈……”掌门脸上笑意更浓,向天笑了好久,“你与龙渊一战来看,不止强一点点咯。师弟,可想知道当年赌约为何物?”
“师傅说了,就是那镇魂石。”
“额……倒是没错,不过……”
“不必多言,老头让我来拿那镇魂石,可我当真没有兴趣,反正我也努力过了,就当我力不从心,拿不了。不过,另一件事,你们还得从了我的愿……”
“何事?”
“老头说我剑术造诣很高,我想知道我有多高。”
“龙渊已然负伤,师弟若是挑其他人,皆是小辈……输赢,怕是在面子上都过不去,此番想来,只有……”他有些踌躇。
“不用找了,我要与他一较高下。”我指着普清,“方才一战未能施展,可敢应战?”
“怎能不敢!”他睁开眼,一对金瞳着实漂亮。
只听得一旁掌门说,此人乃是异象,嘴里嘟囔着,异象迭出,天下恐将大乱。而那头,剑阁众人闹翻了天,比较着他与我谁会先倒下,自然,那头有些一边倒,站向了普清。毕竟,半柱香不到,以肉身击垮剑阁三长老,就这肉身,当数天下第一人了。
那一战,我以剑意小胜,其恐怖的肉身之力如妖魔附体,一双眼更是能洞察剑招,上百回合不见其喘气。若非以剑术搏肉身实有取巧之意,这一战,当真要输,最后,还是以剑老鬼独创的屠仙剑阵,以肉身为阵眼,以血为媒介,以剑意通天意,降落雷罚,一剑落下,雷声轰动,引得雷霆之力聚于剑刃之上,普清的佛陀金身不足以久抗,喘息之间,落了下风。
一战,而胜,那头龙渊有些惊讶,脸上的表情极为难堪,这番打击,几近要了他的命,原本的天之骄子,竟然失了光泽。
虽有取巧之意,普清却接受的坦然,一战后拜别而去。
随后再见,已然是天下大乱之时,六国侵犯,外戚霍乱朝纲,天下有义之士皆举旗响应,攘外与安内同时进行,而剑阁与五台山,则义不容辞的站在了前线。
那时,普清已然成了五台山方丈,最年轻的方丈,年仅二十八,他略长我两岁。
镇守山海关,羌敌,蒙蛮子常来进犯,几番交手,剿灭数千人,士气大涨,方得来几口喘息的机会。
犹记得那夜月色正茂,普清于月下打坐修禅,颔首低头之间,眼角的金光闪烁,嘴里念着佛经。心生好奇,便问他,不是瞎子,为何一直闭着眼睛?
他回道,世间杂事诸多,不愿多看,人生双耳,可进亦可出,人长双目,落了眼便记在了心里,记太多,不好。
那夜里,他当真是看了好几眼朦胧月色,低头之间,尽是思念,问及,答曰,师傅说过,皆是杂念,皆可抛。
还是那天夜里,我心生了许多杂念,总归是把他带坏了,从一开始的推搡,不肯饮酒,到后来的夺酒而饮酒,一口饮尽,他吐了不少。
醒来后,问及那夜,答曰,皆是杂念,皆可忘……唯独结义一事,他认定了,眼眸里的金光闪烁,看着我,极为认真严肃。
那一战,当真是惨烈,门人死伤无数,普清运功撑着金钟罩,将我从外头拖了回来。幸得剑阁众人及时赶来,顺带将镇魂棍交托于普清,这,自然是我的意思,至于那剑池中的剑意跟断剑,早在纷乱开始不久就各认了主人,那镇魂棍,自然也就没了意义,落在普清手中,这棍子很快就褪去从前那股邪气。
随着内乱的平息,战事,很快就呈现了一边倒的形势,羌人退回百里外,蒙人骑马而逃,不敢再进犯。
……
这一晃,居然五十年过去了。
龙渊平乱留下隐患,病发,身亡,而后剑阁三长老也驾鹤西去,剑阁掌门也随之归天,如今,轮到普清了……
天道有轮回,想必,他们自然早有了准备。
回首这一世,刀剑的江湖皆成了梦影,何时,再聚首,一较高低呐?
尔等,且慢行,老朽,快了。
咳咳……咳!咳咳咳!!!
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