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天气,如我所想该是阳春回暖的时节,然而那潮湿的年代里春雨淅沥成势,冷寒迟迟不退。嫩绿已冒尖的林子被洗浇,本该在冬季掉落的黄棕不一的叶子苟延残喘至落了一地,春风扫过竟渐生一股悲凉秋意。仰头,碧空如洗。
这一仰头,淑真就见到了那悬挂的鸟笼。
“爷爷、爷爷,你这鸟笼好看的哩”
“小妮子莫胡乱碰,这鸟笼所用的木材可名贵的很。爷爷带你看啊,这个是紫檀,这偏红的是黄花梨,那边呢是红酸枝,可耍不得,耍不得哟”
女孩的目光随着老人的手势在这名贵的鸟笼之间浏览,没等到老人的下一句话,突然眼前一亮“爷爷,那个,那个我知道,是竹子对不对。”
老人捋一把胡须,眉开眼笑,“丫头,别小瞧这竹笼,虽不及刚刚那些名贵,但也是选用5年以上的上档次的毛竹制作的,再经过泡、煮、凉、晒、熏、烤等老祖宗留下的工序,还要放在通风干燥的地方存放几年才可以用来制作这上好的鸟笼,这鸟笼开始制作时你可还没出生呢,哈哈......”
老人洪亮的声音消失在那潸然的回忆。淑真又紧眼望了望眼前这只鸟笼,紫竹为材,形以方、圆顶。留青雕刻的宋词隐约可见,金丝镶满回纹,仿佛美人身上的金缕衣,金碧辉煌。单单这一方鸟笼就足以瞥见这府邸的底蕴。
鸟笼里的虎皮鹦鹉羽色艳丽多样,一双娇生惯养出来的眼睛睥睨着淑真,轻轻摇头,淑真收回目光,看看自己身上华贵的绫罗绸缎,嗤笑一声。
淑真每每听人唤她一句淑真,就忍不住嗤笑。事实上也不过那一个人唤她一句淑真罢了,身为这府邸的夫人极少有人唤她名讳。笑的是淑真,自己的名字竟与宋代才女朱淑真同名,笑的亦是,她们的命运都如此相似。只不过那位淑真爱上了意中人便决绝反抗封建包办婚姻,而她,面对同样的包办婚姻竟无力说出一个“不”字。
鸟笼中的鹦鹉扑腾了两下翅膀,带动着笼子晃了几晃。簌簌掉落的海棠花瓣或粉或红,或白或黄。“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淑真一时被眼前的乱花渐欲迷了眼。
迷了眼的又岂止是淑真呢?本身就是一幅画,身在画中的淑真自然不晓得,合领对襟大袖的轻柔飘逸,素白裙子的浅淡别有韵味,略施纹饰,却并不明显,裙拖六幅湘江水,细褶数十缀腰间,裙摆处绣以海棠花边,低调的美,奢华的开着。
那一个人,那一个唤她淑真的人,静静立在美人身后,默然不语。依稀记得,那时也正是这阳春三月,这府邸的一家之主——他向来严肃的父亲未曾告知他便请了媒人到女方家提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在这之前从未见过淑真。“昏礼下达,纳采用雁。”女家同意议婚,父亲方告知他,也仅是告知罢了。
“方儿,你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爹给你定了一门亲事,门当户对,女方也同意了,明儿就让媒人正式求婚,你且准备准备。”
被叫做方儿的男子惊讶的张了张口,千言万语凝结于喉,却在父亲没有过多解释的转身后,化为一句淡淡的“好”。
“某既受命,将加诸卜,敢请女为谁氏。”闺房中的淑真听闻此声便明白这是媒人在询问她的姓名和八字,以准备合婚了。正在刺绣的葱白手指莫名一抖,鲜血瞬间冒出来,像极了那鲜红的海棠。“小姐,你这是怎么了,绣工一向是你最拿手的啊”一时闹不明白的侍女说着,急匆匆找来止血的药粉。“无妨”淑真望着被血珠浸染的绣帕,淡淡吐出这二字,透着疲惫与无奈,再没了绣下去的欲望。
方贤记得,那之后便是纳吉、纳征、请期直到最后的亲迎,繁琐的礼节一点点麻木那颗年轻的心。
淑真坐一乘八人抬红喜轿,锣鼓、喇叭、大号齐鸣,喜庆鞭炮交响,确是一番喧腾热闹景象。朦胧的面纱随着轿子的摇晃被掀开一角,余光略过花轿的窗口,淑真望见熙熙攘攘的街巷,掠过看热闹的人群。为人妇的嘴角噙满笑意,未出阁的面露娇羞,还有不懂事的孩童,望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一时看傻了眼......没有人愁眉苦脸,唯独坐在这人人羡慕的八抬大轿里的淑真,没了情绪。
马踏青石板路的“哒哒”声还未远去,“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傧相的声音便入了耳,淑真转身,隔着大红色喜帕,第一次见到那个人,影影绰绰,好不真切。一切都进行的有条不紊,而又如此迅速。淑真不解,时间怎么就飞逝的那么快呢?快到一点没有她回旋的余地。玉如意在握,那层模糊视线的喜帕终被揭开,淑真常常会如这一刻般的想起那一刻,那一刻的相对无言。
方贤左右想过,不是惊喜就是惊吓,纵然知晓,揭开喜帕的手也毫无预兆的有了片刻的停顿。淑真抬起那被沉重的凤冠霞帔压弯的头时,方贤想那时自己的脸色一定是放松的,淑真是个美人,但那放松的脸色却让自己都厌恶。纵使饱读诗书,自己仍不过是一个看重皮相的凡夫俗子罢了。
朱家与方家,都是底蕴深厚的大家。从小锦衣玉食,即使出嫁,入了门当户对的方家,对于淑真来说不过是换了个环境,相似的人、事、物。少奶奶与大小姐,不过是换了个称呼,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日子都是无滋无味。
“老夫人吉祥、老夫人吉祥”鹦鹉突然地开口使出神的淑真吓了一跳。
“少奶奶好”婢女的问候让淑真回了神,忙对着来此散步的老夫人请安:“儿媳见过婆婆”。“好,都好”,难得老夫人心情不错,淑真也陪着老夫人赏了一回花,这偌大的后花园,假山,流水,亭子间,转来转去,一小方天地又转回原地,海棠无香,徒落花瓣。一路夸赞几句,点头答“是”便是。老夫人终究体弱,没一会儿就回去了。
“老夫人吉祥、老夫人吉祥”对着老夫人离去的背影,这只虎皮鹦鹉收了那副骄傲的性子,一个劲儿的讨好。淑真摸了摸自己紧张到发汗的手心,忍不住嘲笑自己。她常常可怜这鹦鹉,学舌不来老妇人不高兴,一句话就没了饭食,今儿个仔细一思量,自己与这只鹦鹉又有什么区别?生来便在一座华丽的鸟笼中,如今不过是换了只更名贵的鸟笼罢了,甚至都不及这只鹦鹉。
轻轻的,下意识的,淑真纤纤细指已搭在那鸟笼的笼门处,只听“啪嗒”一声,笼子门打开。淑真好像看到鸟笼里那双骄傲的眼睛透露出的热切与渴望。
“你若不喜欢这鹦鹉,换只画眉、八哥便是了。你若是想放了它,那就是杀了它。”方贤淡漠的声音在淑真头顶响起。
淑真微不可见的蹙眉,方贤何时过来的?她竟不晓。下一秒,纤纤细指被一温暖覆盖,又听“啪嗒”一声,那笼中的热枕陡灭。
“这只鹦鹉并非野生,你若放了它,就是死路一条”方贤解释的话犹如一道宣判,宣判淑真那永无天日的自由此刻被剥夺。让我想想,想想那才女反抗的结果是什么来着?淑真静静坐在那梳妆台前,铜镜中的人影依旧是绝代芳华。
风华绝代,只可惜,青丝变白雪,殷殷芳华抵不过红尘滚滚。
“奴婢见过老夫人”
同样的画面,只不过换了一个人。从大小姐到少奶奶再到如今自己成了老夫人,淑真听多了类似的问候,对婢女的话充耳不闻。那才女朱淑真是怎么个结局淑真永远忘不了,爱上了意中人决绝反抗封建包办婚姻,却终究顶不住封建礼教的高压,忧郁而死。而她的父母呢?她的父母没有心疼女儿的逝去,反而是立即焚尸,以灭“不贞”之迹。困于鸟笼的淑真怕了,在自由与生命面前,淑真选择了活着,默然不语的活着,像那垂丝海棠般盛开着,无香盛开。
暮春已知晓,褪尽东风满面妆,一片春心付海棠。
“不贞?呵呵,开到荼縻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罢了,罢了。”淑真嗤笑一声,终其一身幽居深处,密潜户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