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故人·高超

大学毕业后的这么些年,这本《夕阳红》一直默默的排列在我的书架,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静察世事,不言不语。

刚入手时也曾打开并粗略的翻过一遍,观其大致,但那时老人还健硕在世,而我正当年轻,心气发散,没能静下心思细细品味老人那份厚重的家国情怀。这次重新品读,犹如置身时光剧场,看到老人独特人生的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真可谓“年少不懂书中意,再读已是书中人”。

这种恍然之感,是翻开封面看到作者简介就产生了的,“高超,湖南省安化县人,1924年3月生,高中文化……”,我猛然意识到,老先生今年整整100岁了!在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上,17年中一点一点淡去几近封藏的那段忘年之交,像开闸的湖水,在我通读书本时以很快的速度将我淹没,令人不得不感叹人间友谊的妙不可言。

还得从2005年上半年(也许是下半年,记不太清楚了)某一天的中午说起,我还在西安上大学,吃完午饭,跟同学一块回宿舍楼午休,刚走进一楼大厅,前面就有同学叫我名字,我循声望去,两位站在一旁等候的老人很快把我从人群里认出,把我拉了出来。我不禁一愣,问他们是谁,毕竟事先没有得到任何通知,两位老人一口的湖南口音,说明了身份和来意。一位是家乡的王仁厚老师,一位是几十年前从眉毛洞来西安工作、定居的高超先生。

王老师我是知道的,是我六年级班主任高卫林老师的岳丈,虽然没教过我的课,印象也不深,却能隐隐约约的看出来跟我师母挂相。高老就更是没听人说起过。我陪着两位老人在校园里简单看了看,就往大门口走,一路上,了解了事情的缘由。先是王老师从敬青哥、美华嫂那里得知我在西安上大学,学校还不错,这次他来西安的老朋友高超先生这里玩,就说到了我,于是在高老的带领下来学校找我看一下,说我不容易,有志气,让我好好学习,努力拼搏,争取学有所成。在离家千里之外,受到家乡长者的探访,我着实很感动,也很感激。

到了大门口,高老给我一张纸条,写着他的住址和家里固定电话,让我有时间去他家玩,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也可以去找他。就这样,我跟高老开始了一段忘年之交。

过了一段时间,在某个节假日,我特意跟学校请了假,去家里看望高老,他住在北大街北曹家巷某栋的4楼。我电话里跟他约好之后,就从学校坐11路公交车到了北大街站,这里是西安市极其繁华的路段了,往南几百米,就是西安市的中心—钟楼,用今天的话讲,是寸土寸金之地,北曹家巷的蓝色路牌很是醒目,我从巷子里进去,问了路人,很快就找到了他所在的楼栋。

社区门口就有水果店,我简单买了点,就到了高老的家里,高老很热情,让保姆给我倒茶、递水果,陪我聊天。这才进一步了解了他的身世。

老人原名高梅初,是我们眉毛洞的,家里七兄弟,他排行老大,由于家里人口多、外债多,经济困难,7岁上学后9岁即不得已辍学在家,辅助父亲耕作务农。1942年,为躲避国民党抽壮丁,更名高超到安化梅城私立黎明小学读书,但日寇侵华,时局动乱,湘东学校师生疏散,家乡一带也已沦陷,只能向西逃往溆浦县,后来考入第九战时中学,但非常之时,哪能安安稳稳的读书,学校连基本的教学条件都没有,一无设备,二无教室,三无保障,虽是读书,实际苦不堪言、度日如年。

抗战胜利后,第九战时中学更名为省立沅陵中学,各方面条件才得以改善。

1949年4月,在“百万雄师过大江”的大背景下,高超放下书本,回到家乡,在安化县地下党组织领导下,组建驿头乡农会,任农会秘书,开展减租减息、反霸斗争。后来,在担任官仓乡中小校长的同时,配合县、区干部开展土改、三反、五反工作。

1952年8月,由于参加全国高考失利,高超响应国家支援大西北建设的号召,由省人事厅介绍,分配到西北贸易部,由此落脚西安,先后在西安市工商行政管理局、服务局、商业局、二商业局、板房子铁矿、白水江铁矿、西安钢铁厂工作。期间,1969至1971年,下放周至县竹峪公社五星一队劳动锻炼两年。1977年,由西安钢铁厂调回二商业局工作,直至1986年元月离休。

高老就这么将自己八十多年的生平娓娓道来,也许是将我这位从老家来的年轻后生当做了自己的家人,坚毅的眼神中带着些许伤感,眼角流出了泪水。我问他,出门在外工作这么多年,家也安下了,几乎就算是西安人了,平时想家不?他毫不犹豫的回答,想!80年代末期父亲去世前,回去的多一些,最近十多年相对少一些,但家乡的亲人、朋友时刻牵动着游子的心,1993年和三弟詠初一起在眉毛洞建有红砖房四间,本来是要回老家养老的,只是由于子女都在西安等种种原因难以如愿。

高老比我整整大了58岁,我叫他爷爷,其实比我爷爷还大9岁,跟老人在一块,我几乎感觉不到年龄差的存在,就跟同龄人一样,心灵相通,甚至惺惺相惜,想想自己也是由湘入陕多年,对家乡的那份牵挂之情,又何尝不是如此。感谢老先生,让我在西安这座城市,有了家人相伴的温暖,老人像一束阳光,照进了游子的心田。

这次探望之后,大学四年中我又多次到过他家,陪他聊聊天,拉拉家常,每次也都会给老人家买点水果,有一次他在电话里说让我去吃饭,我心想既然要吃饭,就买点肉食吧,就在附近买了几斤牛肉,当天就一并带到他大女儿家里吃了,大女婿在西北民航管理局工作,住劳动南路民航家属院,一车子开到地下车库,坐电梯到了家里。那时没什么社会经验,城市的房子也很少进,难免拘谨,感谢老先生及家人亲人般的关照。

2007年9月8日,进入毕业季的我,最后一次去老人家里,后来就由于毕业前事情多而没再去过。这天他送给我这本书《夕阳红》,老人说这是他一生的“家档”资料,留作纪念,这学期寒假,我兴致勃勃的将书带回家给妈看了看。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甘肃工作,时光匆匆,工作繁忙,再难以抽时间去看望老人家,也打过几次家里的固定电话,却每次都时间不凑巧,也许是号码换了,总之没能通上话,也没留个手机号。岁月悠悠,斗转星移,十七年过去了,在老人的百岁寿年,我再读老人的“家档”,重温这一段忘年之交,岂不是缘分的美妙吗?

我细细的阅读了全书的每一篇文章,从家庭情况、思想汇报到书信往来、回头望,对老人家的心路历程感同身受,我深深地被老人家的拳拳赤子之心所感染。老人家对家乡很眷恋,对亲人很爱护,对国家很关心,退休后的生活也过得多姿多彩,特别是3篇“回头望”,不仅概述了当年国内外大事,也小结了家庭一年来的得失,真是用了心思,这种对自己人生客观、必要的回望和总结,值得我们学习,也必将影响到我以后的人生之路。

一个人的一生,有多少历程值得我们回望?有多少得失可供我们总结?如何回望,如何总结,有没有回望和总结的时间、条件和愿望,都值得我们思考。

十七年没有音讯,不知道老人家还在不在人世,按理,现在生活条件、医疗条件非同往日,百岁老人不少也不奇怪,但人的病痛也不好说,条件再好,很多病也是无法医治的。带着这份忐忑,我给妈打电话,让她向眉毛洞的人打探一下消息,我是真心希望老人家健在,我也会想方设法取得联系,甚至去看望他。第二天,妈跟我说,她问过了,老先生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他的儿子也得癌症去世了,他孙子还回眉毛洞操办了丧事,做了道场,搞的还挺好的。听闻此讯,我不禁唏嘘悲痛,心中的那份期待落空了……

但关于老人后来的具体情况我还是想了解一下,苦于跟老人的家人没有联系,无从得知。但有缘之人就是会机缘巧合,幸好书中收录了一则《出售眉毛村住房的通告》,留下了老人儿子儿媳的手机号,不敢冒然致电,我试着将手机号添加微信,他儿子的号码显示“该用户不存在”,输入他儿媳的号码,却赫然显示了本人的名字,头像是一位约60多岁妇女的全身照,我不禁一阵欢喜。将添加申请发了过去。两天过去了,却未见通过,这又让我心里打起了鼓,万一是废弃的微信号呢,无奈之下,我试着拨打电话,没人接听。第二天晚上再打,还是没人接,但我想既然号码在用,最差的结果是换了用户,还是有一定可能的。令人想不到的是过了一会,电话回过来了,但我却因为刚好接其他人的电话没有接到,我赶紧回拨过去,又是无人接听,我继续耐心等待,一会,又回过来了,一问,果然就是老先生的儿媳。

伯母跟我说,老先生在十年前也就是2014年去世了,毕竟年岁大了,各类脏器功能衰竭,他的儿子却早老先生两年也就是2012年因患癌症先走一步,这又让我甚是遗憾。老人去世三年后,家人一起将老人和老伴(已于1999年去世,骨灰一直存放在西安三兆殡仪馆曲江安灵苑)的骨灰一块送回老家,办了丧事,葬在了眉毛洞的山上。她现在深圳跟儿子儿媳生活在一起,带带孙子,接送上学。伯母还详细的问了我的家庭、工作方面的情况,给我留下了她儿子的电话。

就这样,从缘起、缘聚到缘断、缘续,我和老先生的故事中止又重续,一切都是家国情怀的那份初心,作为纽带在牵动着。回望过去,我竟也来到大西北23年了,这些年的寒来暑往、奔波跋涉,个中情味也皆因心底里的那份家国情怀。我懂得,老先生更是懂得。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王仁厚老师已于2009年仙逝,高超老先生也已经落叶归根,但我的人生之路还长,这一段曾温暖我心灵的忘年之交,我是不会忘记的,争取代代相传吧,下次回到家乡,一定要到老人家的坟前焚香祭奠,祈愿他们含笑九泉、懿德永存。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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