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56期“缝”专题活动。
老屋的屋檐下,林秋月搬了把竹椅坐着,手里的针线在棉布间穿梭。九十岁的眼睛花了,只得凭着指尖的感觉走针。针脚歪斜得像雨后的蚯蚓,她却不甚在意。这是她为曾孙女缝的肚兜,城里重孙下个月满周岁,她这个太婆婆总得表示点什么。
“外婆,您还缝什么呢?现在谁还穿手缝的肚兜。”外孙女上周回来时这么说,递上一盒精致的纸尿裤,“全是抗菌材料,科学设计。”
秋月只是笑,布满老年斑的手仍抚摸着那块红棉布。她十六岁学会缝纫,那时的女子若不会针线,就像田里不长稻谷一样不可思议。
针尖刺破红布,她忽然想起七十多年前,自己缝的第一件东西。
那是1943年,日本人还在中国横行。秋月的家乡虽偏安一隅,也难免战争的阴影。她记得那天黄昏,母亲匆匆从镇上回来,脸色苍白,手里紧紧攥着一块青布。
“月儿,把门闩上。”母亲低声说,声音里有一种秋月从未听过的紧张。
煤油灯下,母亲展开那块青布,是一件被撕裂的军服,左胸处有一个明显的弹孔,周围是暗褐色的血迹。
“这是......”秋月刚要问,母亲捂住了她的嘴。
“别问,缝好它。”母亲递过针线,眼神坚决,“要缝得看不出破过。”
那是秋月第一次接触死亡。她的手指颤抖,针脚歪歪扭扭。母亲在一旁看着,不时指点:“针脚要密,要匀,从里面缝,外面才看不出。”
“娘,这是谁的衣裳?”秋月终于忍不住问。
母亲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打鬼子的好人。”
那一夜,秋月缝好了那件军服。天亮前,有个陌生人来取走了它,留下半袋米。母亲把米藏进地窖,对全家人只说是在镇上换的。
此后,这样的缝补活儿时有发生。有时是染血的衣衫,有时是破裂的背包,甚至有一次,是一面被子弹穿过的红旗。秋月的手艺日渐纯熟,能在油灯下缝补得几乎天衣无缝。
“月儿的手巧,能缝补天地。”父亲有一次这么夸她,眼里却满是忧虑。
秋月那时不懂,直到那个冬天的夜晚。
那天特别冷,风声鹤唳。母亲去了镇上迟迟未归,父亲在屋里来回踱步。深夜,终于有人敲门,却是镇上的李叔背着受伤的母亲回来。
“被鬼子盯上了,”李叔急促地说,“她怀里有重要东西,得马上送走。”
母亲左肩中弹,鲜血浸透了棉袄。她虚弱地指指自己的胸口:“缝...缝进去的...”
秋月颤抖着剪开母亲的衣襟,发现内衬里缝着一个小纸卷。她瞬间明白了——那是一张地图,标注着附近日军据点的位置。
“月儿...”母亲气息微弱,“你来缝...缝在...李叔的衣领里...”
那是秋月缝过的最艰难的一针一线。母亲的血不断渗出,她却要集中精神,把那张关乎许多人性命的地图安全地藏匿起来。针尖不时刺到自己的手指,血珠与母亲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娘,疼吗?”她哽咽着问。
母亲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记住,月儿...有些裂缝...值得用血去缝补...”
母亲没能熬过那个冬天。下葬那天,秋月没有哭,只是默默地把剩下的半轴线放进了母亲的棺木。
自那以后,她接替了母亲的工作。不只是缝补衣物,还有传递消息、藏匿同志。她的针线篮里,针是针,线是线,却缝出了一个个生命的通道,缝出了希望的轨迹。
战争结束后,没人记得一个乡下姑娘的贡献。秋月也不在意,嫁了人,生了孩子,继续用针线缝补一家人的衣裳。
“太婆,你看!”曾孙女稚嫩的声音把秋月从回忆中拉回。
小女孩手里拿着一片撕破的叶子,试图用透明胶带粘合。
“破了,缝缝。”孩子天真地说。
秋月笑了,眼角深深的皱纹舒展开来。她接过那片叶子,从红布上抽出一根红线,真的在叶子上缝了起来。
“太婆,叶子也能缝吗?”孩子惊奇地问。
“能,只要你想缝,什么都能缝。”秋月轻声说,“破了的花,裂了的云,碎了的影子,都能缝。”
孩子似懂非懂地看着,小手学着秋月的动作,一穿一拉。
夕阳西下,一老一少坐在屋檐下,缝着那片无关紧要的叶子。秋月知道,自己缝了一辈子,从血与火的裂缝,到日常生活的破洞,再到这片稚嫩的叶子,其实缝的都是同一条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