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每一个大龄未婚女青年,都会根据就近原则把自己无处安放的母爱,毫无保留得倾注在家族里跟自己血缘关系最亲近的下一代身上。
我就有一个十分幸运的小侄子,一出生就拥有了双份的母爱,且独享恩宠长盛不衰!
我发现,这种母爱的机制一旦启动,我们顷刻间便拥有了最强大的预警系统,对孩子的关爱和担忧总是未雨绸缪、事无巨细的。
比如,我的小侄子刚能站立时,我就开始担心他走路摔跤;当他渐通人语时,我又开始担心他口才不好;他上幼儿园了,我担心他在路上遭雨打风吹,在班上被伙伴疏远;然而当外出散步偶遇梳着小辫子的女孩们围着他转时,我又开始担心他长大后总是遇人不淑而致情路坎坷……
除此之外,长期盘桓在我心头的,还有对他成长过程中可能会面临的各种问题的忧惧,比如拖延症、厌学症、情商低、逆商差、青春期叛逆、离家出走呀……
所以,我只要一有时间就会赶赴广州,陪小侄子生活一段时间,以便尽可能全方位掌控他成长的关键节点。我理想的状态是,看着他无忧无虑岁月静好,人生的长河里千万别起什么波澜……
但我万万没想到,这个暑假,就在我刚回广州陪他过完6岁生日不久,“离家出走”这个棘手的难题居然像击鼓传花一样传到我手里来了。
1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那天上午11点左右,他突然提出要吃零食。我一想到吃零食会残害其身体,所以抓住机会对他进行劝导。
没想到,我越是反对,他越是要挑战权威,撒泼打滚一番闹腾后,自己翻出了零食。
为了灭掉他的嚣张气焰,让他尝尝“求不得”的苦,我从他手里一把夺过零食,把它抛到了客厅玄关柜的柜顶上。
估计他从未想到一向对他宠爱有加的二姑居然会有这种操作,于是哭得脑门上青筋暴起。
许久之后,看我一副铁石心肠、立场坚定的样子,他止住哭闹,一脸决绝地向我宣告:”我要自己拿钱下去买零食吃。不对,我要离家出走了!”
什么?离家出走?听到这四个字,我懵圈了,瞬时呆在原地。这是谁教他的?还是从哪部动画片里面学的?……当我一脸问号之时,他已经开始不紧不慢地收拾离家出走的行装了。
只见他把玄关柜上自己能够得着的物件儿,一件件拿下来收集齐备。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还拿了几本作业本、两本课外书、一瓶墨,一只毛笔,一边收拾一边念叨着这个可以在路上写作业、看书、在墙上写字……
想到此前,我担心他9月份进入小学成绩落后于人,一直致力于用物质以及精神的双重奖励刺激他利用暑假期间读书写字力争上游。可他一脸佛系宠辱不惊,只当那书都是沉重的负担不愿染指。没想到离家出走之即,他居然还惦记着自己暑假未竟的事业,走到哪都要带着精神食粮呢。
在我啼笑皆非时,他找出了一个小纸箱,把行囊都装了进去。我一看,这是真要离家出走呀,于是一把抱过他搁在沙发上,开始抚慰他那颗受伤的心。
我先对他说:“张开嘴让我看看你的小牙齿,锋不锋利?再让我看看你的小爪子,尖不尖锐?”
他可能想起我给他讲的绘本上一破壳就落单的小恐龙孤身闯荡森林的故事,于是乖乖照做。
我赶紧跟他说:“你现在的小身板儿比之小恐龙,还差远了哟。我觉得当下你还不具备独自闯荡世界的能力。你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险吗?……”
于是我用了三流编剧创作故事情节的能力,为他描绘了外面的世道之艰险。原以为他会知难而退,没想到他听完后从我怀里挣扎出来,豪气冲天地说:“我不怕,我就要闯荡江湖……”说完,他起身抱了纸箱,义无反顾地朝门口走去。
难道是气氛已经烘托到这里了,他还在跟我做戏?还是说他是当真的?我要不要拿出零食,以示妥协?
我发现面对严苛的大人,小孩子总能习得一种适合自己的生存策略,并发展出一套周密完备的行为模式来应对他人,以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比如此时6岁的他,论力气和智慧,当然比不上36岁的我。但偏偏当他要把那弱小的身体置于险境时,总能戳中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让我不得不打算在这场零食争夺战中缴械投降。
可是,如此一来,我的挫折教育不是前功尽弃了吗?要不要等他真得跨出家门后,我再尾随跟踪,暗中观察一下?
正当我进退维谷天人交战之时,老妈从厨房里端出了美味的菜肴,漫不经心地对小侄子说:“先吃饭,吃饱了肚子再离家出走。你这样饿着肚子,还没走出小区,估计就走不动了……”
听老妈这么一说,他才淡定地放下纸箱,开始用膳。我一看,暗自窃喜:看来,他这个离家出走的决心,还是不够坚定啊。
吃完饭后,许是折腾了半天,他疲困交加,歪在沙发上几乎秒睡。尽管整个下午我都提心吊胆,但睡醒后的他对于离家出走却只字未提。谢天谢地,这一关总算对付过去了。
2
即便如此,发生这样的危机事件,我还是心有余悸。夜深人静之时,我判定了自己有罪,一个人开始反省。
我是不是对他太严厉了?所以他才有了离家出走以示反抗的起心动念了?如果将来他再次萌生离家出走的念头应该咋办?……
于是,我赶紧拿出手机,在网上搜了一下“儿童离家出走”这几个关键词。
这一搜才发现,原来遭逢相同经历的网友们数不胜计啊。于是我开始研读他们写的文章,抱着一颗虔诚的心参详那些高情商的应对之法。
其中有一篇文章弥漫着温情和美好,讲了一个童话故事,是这样写的:
有一只小兔子,有一天仰着脸对妈妈说:“妈妈,我要离家出走了。”
妈妈说:“那我要去追你,因为你是我的小宝贝呀。”
一句简单的回复,就足以让想要离家出走的兔宝宝感到心里暖暖的了。
小兔子于是展开了想象,一会儿要变成溪里的小鱼,一会儿变成林间的小花……
妈妈的想象也不甘示弱,相应地变成了渔夫和园丁……无论孩子走到哪里,她都会找到他,守护着他。
看,孩子想要离家出走的一个想法,就这样变成了亲子之间爱的表达,和一个充满想象力的亲子游戏。
看完这个故事,一开始我深陷其中感动不已,继而又冷静下来,理智地脑补了下自己跟小侄子间的对话:
他:二姑,我要离家出走了!
我:那我要去追你,因为你是我的小宝贝呀。
他:才不是!我已经长大了,我6(7、8、9、10、11、12……)岁了,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Game over!
看来还是不行,我得找他好好谈一谈。离家出走的这个教育难题既然像颗烂苹果一样砸到我头上了,避无可避,如果不解决,这就是我的一块心病呀。
或许,没有一种批判比自我批判更强烈,没有一个法官比我们自己更严苛。这一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3
第二天早上醒来,见昨天的不快已然烟消云散,我把他抱进怀里:“问你一个问题,你昨天为啥要离家出走呀?”
他一脸委屈:“因为在家里你不让我吃零食。你对我太凶了!”
我开始慢慢跟他解释:“你知道为何奶奶做的面包必须当天吃完吗?因为里面没有防腐剂,只有一天的保鲜时间。你吃的零食,为什么可以放那么久?因为商家在里面加了防腐剂。这种东西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所以我才希望你改掉吃零食的这个坏习惯。当然,二姑也不对,不该对你太凶,我向你道歉!以后对你温柔一点儿。”
他见我主动示弱,居然蹬鼻子上脸,气焰又涨了起来:“没用的!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你已经没有机会了!我就要离家出走!”
What?都怪我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真是摁下葫芦浮起瓢啊。但我还是不死心,继续问道:“如果真要离家出走,你打算去哪里呀?”
他一脸兴奋:“我要先去看广州电视塔,再去看上海东方明珠电视塔,然后周游世界!”
听到这里,我如释重负,原来这小家伙之所以萌生离家出走的念头,只是因为想要实现零食自由,捍卫自己的人权,再加之世界那么大,想要去看看。
由此观之,自由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多么可贵!我终于可以理解在电影《勇敢的心》结尾时,当上了断头台的华莱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何会喊出那声气动山河的“Freedom”!
而周游世界的梦想,大概自我们的先祖从非洲大草原走出来时,就已经深深得刻入了我们的基因里,历千秋万世而不曾泯灭。
既如此,那就是说昨天的风波并非单单因为我管教甚严,让他觉得这个家缺少温情,以至暗伤潜恨想要逃离。幸好,是天生多愁善感的我想太多了。
得知小侄子想要离家出走的真实缘由,我又想起青年毛泽东的那两句诗: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
这首诗写于1910年秋天,那是毛泽东离开家乡韶山,第一次走向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在他人生历程的第一个转折点,临行前的他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写下这首诗夹在父亲常看的账薄中,以示告别。
后来,我们都知道了,正是这胸怀天下的志向,指引他不但走出了韶山,还走完了万里长征,直至带领中国人民走出了水深火热的旧社会。
于是,我见缝插针对小侄子进行了一番爱国主义教育后,离家出走的风波总算告一段落。
在写这篇文章时,其实,我还想告诉他的是下面这几段话:
每个了不起的小孩,长大以后终归都要离家出走。就像雄鹰长出了羽毛就要征服长空,蒲公英的种子成熟了就要奔赴远方一样。有的人,想要改变自己;有的人,想要改变世界!你昨天试图离家出走,说明你开始慢慢长大了,一颗想要为自己争取独立自由,以及探索世界的心开始蠢蠢欲动了。
但是离家出走这个事情,它急不得,要等到时机成熟才能动身。首先,你得努力加餐野蛮体魄,掌握知识文明精神,这其实还是最最基础的条件。因为你还须在这个包罗万象的世界中找到人生的方向,确定远行的目标。只有这样,当你跨出家门独步江湖的时候,哪怕遇到千难万险,那种“若不抵达天竺,绝不东归一步”的信念也能支撑你荡平群魔,勇往直前!
等你跨过高山和大海,看尽人世繁华,拥抱辉煌,累积沧桑,有了自己的人生故事后,你还是会心心念念着返回故里。
因为月亮升得再高,也高不过天;你走得再远,也走不出对家的眷念!
但我也知道,以他现如今的阅历,肯定难以领会这些道理。所以作为他的史官,我写下这篇文章,希望将来有一天,他看到自己这段成长经历时,能够体悟一二,也不枉费老姑母的一片苦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