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我,一个单薄瘦削、孤僻敏感的单身女子。那时我和成千上万的打工族一样,漂泊在三亚这座滨海城市里,终日为生活奔波忙碌。我的寄身之处位于闹市区的一座六层公寓楼里,对面是栋高达九层的A大厦,一条吵杂喧闹商业街旁若无人的安插在两栋楼之间。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都能看到熙熙攘攘的人流如鸵鸟般悠闲的在街道上来回踱步。脚步声常常伴随着摩托车犀利的呼啸声,肆无忌惮的跳入我敏感的神经。
尽管此地寸土寸金,A大厦很多楼层却不知为何并未租出去,因此大部分窗户都默无声息的紧闭着。于是住在它对面的我,每天除了和它镶嵌满全身的蓝色玻璃相互对视,再也找不到任何乐趣。
当我入住公寓楼不久,A大厦的首层并被改造成了购物中心。未几,形形色色的商铺,开始争先恐后地占据自己的领地,很快就把首层分割成了许多狭小的方块。那时的我,对购物总有着莫名的狂热。下班的时候,无所事事的我总会如一只断梗飘蓬,慢慢晃悠着,在一件件人们赖以遮羞的旗帜中乐此不疲的来回穿梭,仿佛那些代表时尚的东西装饰了我的眼睛的同时,也让我孤独不安的情绪得到了稍许抚慰。
这样的日子,如同时钟日复一日滴滴答答鸣叫,单调无趣。除了购物,我的所剩无几的爱好就是冥想和睡觉。每天,当我醒来的那一刹那,A大厦高高在上的眼睛,早已透过半遮半掩的窗帘,在我杂乱无章的床上逐一审视。而我总是若无其事的伸了伸懒腰,然后把身子更深的埋在被子里,在半梦半醒中继续冥思苦索,让流逝的时间如粉尘般裹满全身。
当一家名为“不二店”的廉价生活用品店开张后,A大厦变得越发聒噪了。而我不甘示弱的眼睛,日渐和它剑拔弩张。平心而论,深夜它还算是安静的,然一过早晨九点,门口的高音喇叭仿佛在梦中被惊吓到似的,发出一阵又阵歇斯底里的嚎叫,令人胆战心惊。当小锣一样当当的心跳声在我的胸腔里长鸣不止,我粘附在床上多时的身子,总是忍不住气咻咻的从床弹跳起来,紧紧盯着那间似乎近在咫尺的店面。然而喇叭依旧若无其事的张着嘴巴,大声招呼着纷沓而至的顾客,丝毫没发现到我的熊熊燃烧着的愤怒。于是,疲惫不堪的我只好泄气的靠在窗前,满怀敌意的盯着那两位站在店面前的年轻男子,仿佛他们是不可原谅的始作俑者。每天,他俩总是穿着紧身的大红T恤,手里拿着一束艳俗的塑料花,随着音乐不停夸张摇摆,神情嘻哈而空洞,似乎无视匆匆而过的人群,而人群,也在无视着他们。
慢慢地,我打消了敌意,作为打工仔的他们,有何过错呢?只不过和我一样,在这座城市中为生计而奔忙而已。于是我开始努力说服我精疲力尽的耳朵和心脏,尝试让它们和高音喇叭和平共处。说也奇怪,时间一长,喇叭里那些让我深恶痛绝的重金属音乐,仿若日日不可缺少的食物似的,渐渐地和我相安无事起来,甚至还有些其乐融融。不久,我一度焦虑得无法睡去的眼睛,终于安之若素的合上了。对于这样的结果,A大厦和我显然都感到很满意。
日子就这样在我和A大厦的纠缠中度过了一年。经过一个平静的春天,躁动的夏天终于来临了。然而正是这个夏天,A大厦迎来了它在劫难逃的宿命。
那是一个平静的夜晚,入睡前的A大厦,一如既往地笼罩着一层稀薄的灯光,看起来和以往并没有什么异同。凌晨5点左右,尚在熟睡中的我,依稀被一个女人的凄厉尖利叫声惊醒了。当我警觉的张开眼睛时,那声音蓦地消逝了。少顷,那声音又断断续续飘了过来,像是一个弥散不去的幽魂。心中尽管有些怵然,却还是斗胆起身站在窗前,朝声音传来的方向----A大厦来回张望。
路灯早已熄灭,黑暗中的A大厦默然伫立着,显得有些阴森莫测,幽晦不明。我的眼睛在A大厦身上来来回回的审视了许久,却始终弄不清声音是从哪个窗口传出,只觉得有一缕似有似无的轻烟,在孤独地游游荡荡。楼下,几束鬼鬼崇崇的手电筒光和人影在晃动着,无端的平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息。未几,声音又再次消失了。而我的好奇心也被阵阵袭来的困意所湮没,于是再次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六时左右,一种莫名的不安让我再次醒了过来。抬眼看窗外,天已经泛出惨淡的青白色。起身,再次向外张望,却吃惊不小——A大厦二楼的窗口已经清晰可辨的涌出一股股白色的浓烟----看来一小时前的那缕轻烟并非幻觉。楼下已经聚集了不少和我一样好奇张望的人群,我熟睡了一个小时的耳朵,着实费了好大劲,才从嘈杂纷乱的声音中整理出一条线索:大厦确定起火,有人早已经拨打了119。
不久,红色的消防车便神气活现地从远方呼啸而来了。奇怪的是这些车停在楼下足足叹息了半个小时,却始终未见有灭火迹象。我暗想,必是遇到什么技术上的难题罢,从消防员焦灼的神情和来回打转的脚步就可以推测出来。此时,在人群的观望中,隐藏多时的火苗,在浓烟里挣扎一会后,终于从窗口窜出来了。起初只是一小簇,进而迅速向A大厦周身蔓延。眨眼功夫,一至三层已经被铺天盖地的浓烟和火苗所湮没了。
瞬间的突变,让我顿感魂飞魄散,六神无主。我的脸紧紧贴在玻璃窗上,双脚呆滞地钉在地板上,一时间竟忘了挪动。眼睛则紧紧盯着喷涌而出的熊熊大火,想一再证明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不一会,玻璃因大火传来的热气,已经变得滚烫,似乎随时都可以炸裂开来。我移开脸,慌慌张张地到卫生间提了一桶水,抓起抹布,神经质的在玻璃上一遍又一遍的擦拭,试图降低点温度。然而偌大的水珠一在玻璃停留不到几秒,很快就被热气蒸干了。
此时无辜的消防车,在人们不明就里的骂声中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开始争先恐后的向火场抛出一道道白得发亮的水柱。然在这场无所不催的大火面前,它们很快就被吞没得无影无踪。火苗依然肆虐咆哮着,似乎要席卷和吞没一切:拥挤的思想,作废的钞票,失去主人的时装,孤独的展望,曾经的辉煌,渺茫的将来……
这时的我停下了紧捉着抹布的手,目光转移到了A大厦六楼某窗口出现的几个人影。浓烟中,依稀可辨一名赤膊的三十左右男子,正向楼下打着手势,嘴里不知道在喊着什么,而旁边是一名五十上下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正恐慌的在走来走去。显然,他们已经被火逼到了绝境。我忐忑不安的看着他们,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我只能和许多束手无策的观望者一样,躲在在安全的角落,默默祈祷着着这场该死的大火能快点结束。
一个小时后,火渐渐地熄灭了,浓烟渐渐散去。不久,消防车也呜呜呜的走远了。此时,远处观望多时的人们,终于斗胆走到A大厦面前,煞有介事的指指点点。而我也按耐不住跑下了楼,凑近人群中,试图想听到点什么消息。人们个个神情肃穆,正带着因视觉过度刺激而稍显兴奋的语调,喋喋不休地谈论着这场大火。一位胖胖的中年男人边摇头边大声说:“太惨了!太惨了!有不少人在里面烧死了。吓!你们不知道?”话音刚落,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很快就接了进来:“还有个男人把小孩包在被子里丢下来,摔死了!嘿!我看得清清楚楚。”“唉……”“我怎么没看见?”人群中高低起伏地发出一阵叹息和遗憾,而后再继续交换更多的小道消息,仿佛刚才燃烧的,只不过是事不关己的一个梦。
我悄悄的退出身来,独自站在一株被熏得无精打采的印度紫檀树下,望了望A大厦。它正狼狈不堪的站在那儿,大部分蓝色玻璃已经在大火中脱落,灰头土脸,残破衰微,再无从寻觅往日的光彩。
第二天,这场大火的起因和结果在人们的口中流传几个版本之后,开始慢慢寂灭了。人们又回到了各自的屋子里继续过自己的烟火人生。日子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没有人再有兴趣谈起那些在烈火中无辜死去的灵魂,即便偶尔凑在一起,取而代之的话题无非是彩票又开了什么号码,青菜又涨了几毛钱,谁家又买了车……而无端遭遇了这场劫难的A大厦,忽的就像一个被夺去青春和灵魂的女人,阴郁而落魄。即便是在白天,它也总是安静的如同一个巨大的模型,似乎在静无声息的酝酿着些什么。这种空落和死寂使我觉得危机四伏,一种无法言传的恐惧开始弥漫在我的心头。于是每晚临睡前,我都会拧亮床前的那盏小灯,在灯光的抚慰下警觉而眠。
在这样败落的境况下,A大厦姑且残喘存活了两年之久。这段期间的A大厦,渐渐成了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的安家立命之所。于是,夜深人静时,我常会看到几个鬼鬼崇崇黑影,在破败不堪的窗户中摇摇晃晃,窃窃私语。偶尔还会有几声尖利的啤酒瓶摔在地上的声响,以及歇斯底里的嚎叫。想必有了他们,A大厦没那么寂寞罢,我突有些欣慰的想。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被一阵巨响惊醒了。那声音坚定、有力,仿佛无所不摧,沉闷回响在蔚蓝色的城市上空。我诧异的眼睛透过半遮掩的窗帘,顺着声音的来源看了看,几个人影正各自挥动着一把大锤,在A大厦的顶层上敲敲打打。坍塌下来的石块,溅起了一股股尘烟,欢快地在早晨的阳光中飞舞。
是该结束了!我仿佛听到了A大厦在低声自语。
在日复一日的敲击声中,在一片杂乱无章的断壁残垣中,A大厦终于降下了它曾经高高在上的头颅,变成了一片呜咽的废墟,悲凉的荒地。没有人在想起它的过去,只有拾荒者在这片废墟上忙碌着,试图捡出许些有价值的东西。而我好奇的眼睛,也想从中捡出一点枝叶散淡的什么,却总一无所获。我知道,此刻的A大厦除了锈迹斑斑的钢筋,已经是一无所值。它的辉煌已经彻底成为过去,没有人再有兴趣谈论它曾经有过的喧嚣、快乐、孤独或是死亡。
再过不久,它最后的一点余烬和残骸终于被铲车所吞尽,变成一逝不返的尘埃,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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