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疑|无声的烟火

1


夏天最舒服了。


因为我可以一直和阿哲在一起玩。


阿哲是我哥哥,比我大两岁,眼睛像爸爸收藏的玻璃弹珠那样亮。他懂得可多了,知道怎么用狗尾巴草编小兔子,知道哪棵树上知了叫得最响,还知道我们小镇每条巷子的秘密。


我们的秘密基地是镇子边缘的废弃消防局。红漆剥落的大门像生病的老人的皮肤,裂开一道道口子。里面有一股好闻的味道,是旧报纸、铁锈和雨水的味道。最重要的是,那里藏着我们最宝贵的宝贝:一顶真正的、银色的消防员头盔。那是阿哲发现的,他戴上去太大,会遮住眼睛,但他说这是“队长的象征”。


今天,我们又溜进了这里。阳光从高高的、没有玻璃的窗户掉下来,在地上摔成好多块亮晶晶的碎片。


“躲好了吗?”阿哲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车库里传来传去,像好多個阿哲在同时说话。


我刚想从一堆发霉的帆布后面跳出来吓他,却先听到了别的声音。


不是阿哲。


不是知了。


也不是风。


是“咔哒”一声。很轻,像妈妈缝衣服时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我顺着声音看去,在最暗的角落里,有一个更大、更黑的黑影。它不像堆在那里的杂物,它更像……一个人。一个坐着的人。


“阿哲?”我小声叫了一下。


那个黑影动了一下。然后,我看到了我这辈子都忘不掉的东西。


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我。不是玻璃弹珠那样的亮,是一种干了的水潭一样的暗。没有害怕,也没有高兴。什么都没有。


就像暑假第一天,爸爸从河里钓上来的那条大鱼的眼睛。放在厨房的水池里,一动不动地看着白色的瓷砖。


“哇!”阿哲从柱子后面跳出来,得意地大叫。他看到我愣在原地,顺着我的目光看去。


他的笑声,像被掐断了脖子一样,戛然而止。


2


那个人是隔壁班的林老师。她总是穿着一条淡黄色的裙子,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涡。现在她坐在地上,背靠着墙,脖子以一个很奇怪的角度歪着,淡黄色的裙子上,开了一朵深红色的、不规则的花。那朵花还在慢慢变大。


她的眼睛还是看着我们刚才站的地方。


阿哲的反应比我快。他猛地冲过去,不是冲向她,是冲向消防局的后门。他踮起脚,吃力地拉上门闩,又跑回来把前门也锁死。他的额头亮晶晶的,全是汗。


“她死了。”阿哲喘着气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我知道。我看过死掉的知了,死掉的蜻蜓。它们就是这样,一动不动,身体变得硬硬的,再也飞不起来了。


“我们得把她藏起来。”阿哲说,他的眼睛亮得吓人,像爸爸夜里开车时打开的车灯。


“为什么?”


“如果别人发现她在这里,他们会觉得是我们做的!警察会把我们抓走!”阿哲用力拉着我的胳膊,“你想想电视里演的!”


我害怕警察。他们的制服看起来很硬,说话声音很大。


藏在哪里呢?


阿哲环顾四周,目光最后停在了房间角落里一个巨大笨重的铁柜子。那是以前放消防器材的柜子,现在空了一半,有一股淡淡的铁腥味和油味。


“这里。”阿哲说。


搬动林老师比想象中难。她比我们重很多,而且软软的。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头发蹭着我的脖子,有点痒。我闻到她身上有一点点香味,和那朵大红花发出的味道混在一起,变成一种很奇怪的味道。


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像塞一件不要的旧玩具一样,把她塞进了铁柜子。阿哲关上门,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那双看着我们的眼睛,消失了。


世界好像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只有阳光、灰尘和我们噗通噗通跳得飞快的心。


“谁都不能说。”阿哲看着我,伸出小手指,“拉钩。”


“拉钩。”我的手指勾住他的,湿湿的,冷冷的。


3


从那天起,世界好像被悄悄换掉了。大人们还是和以前一样,买菜,上班,在傍晚摇着扇子聊天。但我和阿哲知道,我们和他们不一样了。


我们共享一个巨大的、黑色的秘密。


我们还是会去废弃消防局,比以前去得更勤。阿哲说,要确保“它”还好好的在那里。我们会在柜子前面玩弹珠,或者分享一根偷偷买来的冰棍。


冰棍滴下的水,会和角落里那些深色的、已经干掉的痕迹混在一起。


有时候,夜里我会突然醒来,觉得那个铁柜子就在我的房间里,就在我的床边。我好像能听到里面传来非常非常轻的呼吸声,或者是指甲划过铁皮的“嘶啦”声。


我知道那是假的。林老师已经不会动了。


但我还是会把头蒙进被子里。


一天下午,我们又去了那里。阿哲正戴着那顶消防头盔,模仿电视里的消防员。


突然,远处传来了真正消防车的声音。呜哇呜哇,越来越近。


阿哲猛地停下动作,侧着头仔细听,表情变得很奇怪,混合着兴奋和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开始了。”他小声说,像在对自己说。


“什么开始了?”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拉着我跑到一个高高的窗台下,把我抱起来,让我能看到外面。


镇子的另一边,冒起了浓浓的黑烟,像一条巨大的黑色妖怪,扭动着升上天空。火光在烟的下方闪烁,看起来离我们好远。


“真漂亮。”阿哲在我耳边说,呼出的气吹得我耳朵痒痒的,“像不像无声的烟火?”


烟火应该是噼里啪啦很响的。但这个没有声音,只有黑色的花无声地开在天上。


我看着那黑烟,又看看身后那个冰冷的铁柜子。


突然,我好像明白了阿哲的话。


林老师也是这样。她变成了一朵安静的、不会发出声音的、坏掉的烟火。


4


镇子上变得很奇怪。大人们脸上都带着害怕的表情。因为不止那一次,后来又发生了两起火灾。幸好都没烧死人,只是烧掉了空着的仓库和柴棚。


大家都说,有个纵火犯躲在镇子里。


爸爸是消防员,他最近回来得很晚,脸上总是带着黑灰,看起来很累,但眼神里有一种奇怪的亢奋。吃饭的时候,他和妈妈小声说话。


“……手法很专业,助燃剂调配得恰到好处,火势蔓延的路径……简直像艺术……”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像是在嘲笑我们救火的速度。”


我低头数着碗里的米粒。


阿哲吃得很快,眼睛看着电视里关于火灾的新闻,亮晶晶的,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崇拜。


一天下午,我们又去了废弃消防局。阿哲显得很不安。


“他们还在找林老师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电视里偶尔还会播寻人启事。


“我们不能永远藏着她。”阿哲的声音有些发抖,“她……她会……”


“会臭掉的。”我接话说,想起去年夏天死在墙角的野猫。


阿哲猛地摇头:“不是!我是说……爸爸说,失踪超过一定时间,警察就会立案,会更仔细地搜查所有地方!包括这里!”


他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冰凉:“他们一定会找到这里的!到时候我们就完了!”


我看着那个冰冷的铁柜子,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巨大的恐惧,远比发现尸体时更甚。这种恐惧来自阿哲的恐慌。


“那……那怎么办?”


阿哲咬着嘴唇,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和一种绝望的疯狂:“只有一个办法……如果这里发生一场火灾,一场把一切都烧干净的火灾……他们就什么也找不到了!”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用了一半的打火机——那是爸爸的旧打火机,还有半瓶透明液体,他打开瓶盖,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你从哪里拿的?”我惊讶地问。


“爸爸车库里有好多。”阿哲的声音在发抖,但他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我们点着那些旧报纸,然后快撒上这个水就赶紧跑。火会帮我们解决所有问题。”


他走向那堆我们曾经玩过的、干燥发黄的旧报纸。


就在他弯腰准备点火的那一刻——


——哐当!


消防局那扇生锈的红色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不是撞开,是推开。一个人影逆光站在门口,身影高大而熟悉。


是爸爸。


他穿着日常的衣服,但站在那里,就像穿着消防服一样有压迫感。他手里拿着一个空的矿泉水瓶,瓶口还残留着一点透明的、有刺激气味的液体——味道和阿哲手中那瓶一模一样。


他的目光越过我们,直接落在阿哲手里那个举着的、还没来得及点燃的打火机上。然后又缓缓扫过角落里那堆显然被液体浸湿、更适合燃烧的引火物。


他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极度的、冰冷的疲惫和一种……了然的悲哀。


“果然是这样。”爸爸的声音沙哑,他一步步走进来,脚步声在空旷的车库里回响。


我和阿哲都吓呆了,一动不动。


爸爸走到阿哲面前,蹲下身,平视着他。他没有看那个铁柜子一眼。


他轻轻地从阿哲僵硬的手里拿过那个打火机,放进口袋。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举动。


他伸出手,非常非常轻地摸了摸阿哲的头发,眼神里的冰冷化开,变成一种近乎痛苦的温柔。


“傻孩子,”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为什么……要模仿‘他’呢?”


模仿?模仿谁?


我和阿哲都愣住了。


爸爸站起身,目光终于第一次,沉重地、缓慢地,落在了那个藏着林老师的铁柜子上。


他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能透过铁皮看到里面的一切。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我们,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度疲惫的笑容。


“都是我不好。走吧,我们回家,”他说,声音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绝望,“这里的‘烟火’……不会绽放了。”


他牵起我和阿哲的手。他的手又大又暖,却抖得厉害。


就在我们被他拉着,快要走出大门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我看到爸爸并没有锁上消防局的门。


他只是把那扇沉重的、生锈的铁门,在我们身后,轻轻地虚掩上了。


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尾声


第二天,消防局失火了。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看到爸爸和阿哲,我好想他们,就像想念那场无声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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