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没了,主任。”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让张旭东瞬间大脑发蒙,倒吸一口冷气,一股凉意从后脖颈直冲天灵盖。这种事还是上班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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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叫屈晓,今年新分到我们外科的定点规培医生,研究生在读。虽然外科很忙很累,但小姑娘刚来,肯定不能压榨的太狠,万一吓跑了就可惜了,强度等入职了再上,主任就分到我手下带着。出落得亭亭玉立,一笑就有俩酒窝,踏实肯干从不叫苦,一口一个师哥喊着,听得我直迷糊。
可惜世事无常,九月报到入院规培,十一月就头疼查出有脑瘤,而且发现时已经发展到了三级,恶性程度较高,当天就办了住院申请了紧急会诊。我们医院虽然也是三甲医院,但地处五线,和成都长沙这些大城市的医疗资源相差甚远,会诊后发现肿瘤在颅脑中间,刚好夹在脑干和小脑之间,涉及脑干,风险极高,手术难度极大,但是要不要转院,主意要她来拿。从这里到成都 4 个小时的高铁车程,想来应该问题不大,当时疫情正盛,管控严格,她爸妈连车站都没能出来,在月台上接走了孩子。
没成想,就是这次转院,竟直接导致了她的病情加重,还没到站,她就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联系了医院直接从车站接走抢救,凌晨 3 点多,成都医院师哥的电话打到我们主任张旭东那里,抢救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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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科室里笼罩在一丝悲伤的气氛里,感叹着前几天还欢脱地跑下楼拿外卖的人,转眼间竟然就没了,旭东主任张罗着给屈晓捐款,这才知道她家里面经济条件很紧张。从走廊里公告板旁边走过,上面的科室人员一栏里还贴着她的证件照,想起来那天她因为嫌弃选了一张很丑的照片生气了很久,恍然间对她已经离世这件事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好像是假的一样,一切像是自己的臆想。
突然,科室所有人就被通知到会议室。我心想到底是大医院,响应速度真快,估计是要全院号召捐款了。但是伴随着院领导和法务的几名骨干匆忙的走进来,看着我们主任一脸铁青的坐在院领导的正对面,气压低了下来。
坐定以后,法务开口了。“作为屈晓同科室的同事和领导,而且这种既是同事又是医生的身份,后期可能会面临一系列的舆情和善后处理问题,所以有些情况和要求我们必须提前跟你们确认,请你们知晓并贯彻。
1.脑瘤系原有自身疾病,长期以来未及时发现,发现时已是三级状态。
2.转院的决定系患者及家属在知晓利弊的情况下,自主做出的决定,医院已尽到所有应该告知的信息。
3.外科科室领导要负起善后对接和控制舆情的责任,一旦出现医闹、门口拉横幅等不良事件,医院经理班子给予严肃处理,直至开除职务。”
法务说完后,会议室陷入了长久的沉静,我们科的人全都低着脑袋,像犯了错一样。我心里纳闷,不知道事态怎么突然严肃了起来,但也才明白,这时,“她没了”不是一个情感上的问题,成了一个单纯的冷冰冰的待处理事件。
院领导顺了一把稀疏的头发,开了口,“早上呢,屈晓的家属给院里来了电话,她们可能近期要过来一趟。一个呢,是看一下孩子生前工作的地方,另一个呢,家属对我们院里的处理方式有比较大的意见,也怀疑是工作压力太大导致的工伤。”众人这才明白,为什么会挑在这个最忙的时间开会,院领导顿了顿又向我们主任说,“旭东啊,你这几年呐,一直都干的很辛苦,院领导班子都清楚,要不然也不能破格把你提拔成院里最年轻的科室主任。我知道外科每个新人你都花了不少心思培养,刚来的委培生以这种方式离开你肯定最不好受,但是外科的重要性你要明白,外科稳医院就稳,其中的利害关系作为干部你要明白。这个事上,不能犯机会主义错误,不能因为感情问题影响组织,不能因为一个小事耽误前途。马上过年了,大家都等着发年终奖呢,要处理好。当然了,这件事组织的态度是明确的,我们医院是不存在任何过错的,赔偿呢也就无从谈起,如果实在有难度,那就正常走法律程序吧”。
我转头一看,主任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只是铁青的脸上又夹杂了些憋出来的愠色。我心想,几句话,给我们主任的命门都捏在手里了。善后工作做不好,主任的前途没了,科室 30 号人的年终奖也别想了。在科室所有人面前点他,那这件事再骑虎难下也要搞定,搞不定,以后科室都没法管。
散会以后,捐款的事大家都默契地没人再提,刚上班那一丝悲伤的气氛荡然无存,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但又好像被压了一块石头,都在等着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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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下班以后跟我去趟迎宾酒店,屈晓的家属来了。”手机上弹出主任发来的消息。我瞬间紧张了起来,赶忙回了信息,回到科室开始熟悉之前按照法务的要求梳理的材料。屈晓的培训计划、待遇福利情况、住宿和工作环境、诊断证明和病历、以及最新的工伤界定条例与劳动法规定释义,像是在准备一场大考,或者更像是准备一场鏖战。
到了酒店,我跟在主任和法务的身后,亦步亦趋的进了电梯。“就我们仨?”我碰了碰法务。
这个法务是院里面出了名的冰山美人,脸上顶着四个大字,生人勿近。她不动声色地说,“怎么,一个领导不够打吗?”看着她冰冷的表情,我一时间不知道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讲实情。电梯里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尴尬中。我转头看了眼主任,他脸上满是抗拒。
“一会儿别乱说话,小心有录音。”法务第一个出了电梯。
在酒店临时找了个小会议室,我们碰了面。屈晓家里来了三个人,她的爸妈和姑姑,到了这又是报备又是核酸又是隔离一顿折腾,三个人看起来疲惫极了,特别是她的妈妈,五十出头的年纪,黑色和白色的头发混杂在一起,眼睛里没有一点光彩。
坐定以后,我和主任局促又不安,莫名的觉得很对不起人家,倒是法务先开了口。“叔叔阿姨,这一路来辛苦了,这小城市防疫政策不断地在变,给你们折腾的。这位是屈晓的科室主任和同事,我是院里事务部的。”我转头看她,脸上的寒冰消失了,但却没有丝毫的笑意,那种亲切又不失严肃的感觉显得极有专业素养。
渐渐地,我和主任找到了方向,给他们一一介绍了屈晓在这边的情况,给他们看了屈晓宿舍和工作的照片,也听她的父母说了她一路以来成长的故事,她第一次住校、获奖,和爸妈吵架离家出走,第一次谈恋爱,给家里买东西,教村里老人用微信,感觉生命里的每一分变化,都被她爸妈小心地珍藏在心里。一小块卫生纸早已在她妈妈手里被捏地凌乱破碎,眼泪却从没被擦干过。
“好了嫂子,不要再说这些没用的了,晓晓都已经走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姑姑开了腔,她抱着包靠在沙发的角落里,抵着后背,整个人紧绷着。我和主任正沉浸在悲伤里泪眼婆娑,被她一句话喊地愣在了那里。法务闻言坐的端正了起来,重新换上了冷若寒冰的表情,后面才听她说,真正的博弈,从这才算开始。
“几位领导,我们屈晓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姑娘。”她从包里拿出了一摞证书和奖状,颇有力度地放在了桌上。“这么一个鲜活的人,在你们医院不到半年就这么没了,你们怎么也得给个说法。我哥哥嫂子以后的生活怎么过,出事到现在不到一个月头发就白了一半……”
“大姐,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屈晓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姑娘,但是脑瘤的发病原理真的跟日常的工作没有太多的关系。”主任赶紧想给解释一下,话还没说两句,就被喝断了。
“我就说你们都是一群冷血动物!在乎的永远都是名声和官帽,都没调查你就敢武断的说没关系,反正死的不是你家里人,那你说跟什么有关系,加班劳累过度有没有关系,工作情绪不好有没有关系!”我听完心中一股火腾的一下就升起来了,看主任也愣了一下,脸肉眼可见的憋红了,显然被说上头生气了,能看的出来他在刻意的压制情绪。
法务转头看向他,一脸的埋怨,仿佛说人家就在这等你呢,还上赶着往里跳,把局面搞得更乱。
她姑姑一下子好像情绪崩溃的痛哭流涕,声泪俱下的控诉着我们医院,从一点也不重视这件事,只安排一个小主任过来对付她们;说到一点诚意也没有,上来就说自己没问题要撇清关系。又从屈晓工作太忙,天天晚上加班说累;说到了工作环境太差,天天接触的都是各种病人。扬言不给一个能让她们接受的结果,就要拿着遗照和横幅去堵医院大门,反正她们现在有的是时间。她爸妈也跟着一起流下了眼泪,局面一下子变得没法收场了起来。
我跟主任心中一紧,慌了神。法务倒是很淡定的把纸递给他们,也不说话,过了半晌,她姑姑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法务开口了。“阿姨,既然您提到这里了,我就把院里的情况给您说一下。这个事,院领导是专门开了会研究布置了的。”语气平淡却坚定,表情变得不置可否。法务逻辑清晰的梳理了整件事情调查过程,我跟着她的节奏,一件件地把资料放在桌子上。大到加班频次、宿舍条件和同类医院科室的对比情况,薪资待遇的发放情况,小到屈晓在科室微信群里发的消息和朋友圈,给同事订的外卖奶茶。
“阿姨,其实这件事发生他们科室的每个人都很难过,我们医院也在背后做了很多工作,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我们专门找了劳保部门,想把她纳入到工伤范围里,能多争取点补助,但人家现在工伤界定非常严格,没能得到批准。”接着详细的给他们介绍了工伤界定的标准和劳动法里面的规定,明里暗里的告诉她姑姑,打官司站不住脚,她们必输。
“我们医院是一个组织,组织从来都是讲感情,不讲人情的地方,要不然肯定会乱套。屈晓出事以后,院里面就组织了捐款,特别在今年屈晓的年终奖上给予了政策倾斜,就等着到了时间发放了。”法务话锋一转,“您要是真的觉得不满意去医院门口拉横幅,确实会给医院带来很大的压力,可能就会影响医院里每个人的年终奖,伤害了同事们的感情,捐款就给不到您了。院领导可能也会重新考虑年终奖的事。而且医院经常处理医闹,有专门的部门和保安,您说您有的是时间,他们更是有时间。这种事,还是要慎重考虑,毕竟屈晓在医院也是一个很受大家喜欢的姑娘。”
一通话说完,会议室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我的心脏莫名跳地很快。她姑姑的表情陷入了沉思,我知道她心里在反复权衡利弊。“院里面的捐款,大概有多少啊。”她爸爸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大概有三千多。”主任开口回复。
“那你们医院也对屈晓没多少感情嘛,这么大一个医院,才捐了三千多。”她姑姑露出了不满意的表情。
听完对话的我懵了,科室不是没再搞捐款了吗?哪里来的三千块钱呢。
“阿姨,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具体的情况你们也了解了,我们毕竟也都是打工的。您看要不我们就把捐款移交给您,您签个接收。”法务说。
她爸妈转头看向姑姑,像是在征求意见。“那不行,你们医院想这样给我们搪塞过去,那就医院门口见吧。我们姑娘尸骨未寒,我也不能放过你们。”她姑姑语气虽然没有刚才那么激烈,但说的全是狠话,听的我太阳穴的青筋嘣嘣直跳,满脑子都是“完了完了,我的年终奖没了。”
谁知道主任这时拉住法务,转头对她家人说道,“其实我最能理解大哥和大姐的感受。我是屈晓的主任,我也是一个父亲,刚刚有了一个宝宝,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光是想想,我都觉得难以面对。你们大老远跑来,其实无非就是想再看看女儿生前的环境,感受一下她曾经生活的气息,第一次面试屈晓的时候,她说她有一个充满爱和幸福的家庭,今天我看到你们俩,我知道了她一直开朗爱笑的原因。大哥大姐,这样吧,我自己从工资里掏两千出来,连着捐款,你们一起带回去,也算我的一点心意,弥补一下我的愧疚。”
她爸爸一脸的震惊,“不行不行,这怎么好意思,我们是对着你们医院的,咋能让你个人掏钱。”
主任一顿安慰,忙说没事。
大家的目光又都看向了她姑姑,半晌也没人说话。她爸爸向着她姑姑用方言说,“算了嘛,人家主任都自己掏钱了。娃儿都没了,回去还有一堆事,我和她妈不想折腾了,累很。”
“好嘛好嘛,我哥都那么说了。我们也不是胡搅蛮缠不明事理的人,娃儿就这么突然的没了,搁谁都没法接受。”她姑姑这才把一直紧攥着的包放在旁边,眼泪像断了线一样流了下来,情绪一下子被释放了出来。
法务火速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和一式两份的接收函,用笔在上面写上“伍仟元整”转手交给了她爸爸。那您数数,这是五千块,没啥问题您就在接收函上签一下字。
“不用数了。”她爸爸始终没动信封,好像碰到了就会弄脏了一样。拿起笔在接收函上草草的签上了名字,又递给了她姑姑。姑姑看完后留下了一份,另一份放到了桌子上。法务又火速收了起来,装进了包里。几句告别,我们就又回到了下降的电梯里。我脑子里还是刚刚瞥到接收函上的几行字。
“今收到……捐款伍仟元整,后续任何问题,与医院无关。不得……不得……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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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回去的车里,我纳闷问主任,“科室不是没捐款了吗?”主任坐在副驾,久久的没说话,好像没听到一样,任由外面灯红酒绿的色彩打在脸上,望着窗外动都不动。
到了住处,主任先下车了,我跟着法务回院里。车子重新启动,法务握着方向盘,突然说道,“其实这是最好的结果了,起码张主任的前途保住了。”我才知道,法务事前就问了主任能接受私了的额度,安排了先三千,再五千的策略。原来医院的政策是一分钱不许给,直接进入法律程序。五千块钱,全都是主任自己掏的。我错愕的愣在车上半天没说出话,突然就想起主任在会议室说自己再掏两千那时的场景,他好像,真的是投入进了感情的在演。那一刻,他是个难过的人,也是个认真的演员。
满身疲惫的回到院里,麻木的坐在工位上,毫无目的地整理着桌面上的材料,突然看到她填报的参加年底培训的申请表,清秀的字体还带着些稚气,我突然想起来那天开着医院的通行车送她到车站,看着她亭亭玉立站在进站口,笑盈盈地转头向我挥手告别,寒风把她的发梢和围巾都吹乱了……愣在原地,心中怅然若失,突然发现好像到了这一刻,我才真正在想她,这个人。
所以生命啊,苦涩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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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对了,那年科室的年终奖,还是被医院以其他的理由,考核掉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