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孟婆,我不想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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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莫悲兮生死别离,

乐莫乐兮心无杂绪。

奈何黄泉畅饮一碗,

逝水落花万籁俱寂!”

每晚我就哼着这首小曲,悠然自得地熬着我的孟婆汤。姜黄色的木质长勺在直径三尺宽的大锅内徐徐搅动,断肠草,蚀心莲,噬魂木在浓汤中载沉载浮,渐渐消失在咕嘟咕嘟的气泡中。好香。这沁入心脾的香配上失魂落魄的功效,简直让人,不,是让鬼都瑟瑟发抖。

于是,我向鬼使建议:“叫什么‘孟婆汤’啊,这名字真是丑俗不堪。想我颜若舜华的绝妙容颜,亲手烹制的这香醇无比的美味,应该叫“瑟瑟尘”,如碧绿茶汤,清幽风雅。好吗,鬼使大人?”其实,还有一层意思,我没有说破,轻微渺小如细尘的一碗汤,让那些游魂们看到就胆战心惊、瑟瑟发抖。想至此,我就掩嘴轻笑。然后,抛去了万种风情的惊鸿一瞥。

可惜,那一对黑白无常就是不解风情的蠢物,一张脸墨黑如漆,另一张煞白胜雪。除了勾人魂魄时,脚步急促、动作敏捷,还能显出些精气神。我一提到这种建设性意见时,二位鬼使一样的木然表情,眼珠一瞬也不转动,完全当我这美艳孟婆是空气。

好吧,我还是自娱自乐吧,继续精心烹制我的“瑟瑟尘”孟婆汤。半个时辰后,白无常翻着白眼,阴森森地说话了,还是那副尖声尖气的女人腔调:“小孟婆,你就别折腾了。奈何桥畔,十八孟婆,就你事情最多。嫌弃咱们冥界植被品种单一,硬是种了两亩的曼珠沙华。好看是好看了,那些来这里报到的鬼魂们,次次都因为赏花,耽误了投胎好时辰;还有,你还要求美服美器,说装备好,心情就好。殊不知,你这早就超了我们的预算了。现在世道不好,死人比烧纸的人多,活不少干,钱没多拿。你就别给我们哥俩添乱了!”

黑无常倒是不说话,满脸愁容,充满怨毒地随手揪了一只曼珠沙华,从花茎开始撅,然后一朵一朵花瓣往下揪,直到一朵鲜红的花朵尸骨无存。嘟哝着“矫情,矫情。”

我心疼地把地上的凋零落红拾起,团成一团,抛入黄泉水之中,默念:“往生极乐,不复来此!”我没好气地反驳到:“美化地府环境,人人有责。你俩,真没意思。”

他二人也不多说,宽袍大袖、飘飘荡荡地走远了。“小孟婆,等着,过两天给你多带几个游魂。”

想至此,我就没好气。别的孟婆,鸡皮鹤发,老迈不堪,不用卖力气熬汤。伺候的都是寻常鬼魂,无知无识,混混沌沌,晕乎乎走来,一碗灌下去,傻乎乎离开。不用花费心力。倒也轻省。

我这里就不同了,那些吼着叫着“生同衾死同穴”的情种,还有一腔执念恢复故土的愚忠官员,妄图长生不老的贪婪帝王,带着满腔的执拗和至死不渝的坚持,跌跌撞撞地来到我这里,每次还必须得两位鬼使押送,保不齐就有哪位妄图原路折回,希冀再回到滚滚红尘弥漫的欲望人间。结果呢,还得我小孟婆出马,香浓美味瑟瑟尘,馨香搅乱烦杂念,美味引得痴迷之人,喝下了,就顿忘俗世的烦恼。

看着他们绝望的眼神,躺满了泪水的脸颊,害怕往生筛糠般颤抖,我就不由地同情又可怜他们。看不透活不懂,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想到了我的前任。

那天,我只看到一个面容无限明媚的少女,秋水剪瞳没有一丝光彩,仿佛是一口幽深寂静的古井。双手捧着姜黄色的长柄木勺。依然是能说两句的白无常:“小孟婆,你想好了吗?”少女坚定地点点头。黑无常上前,把木勺放在我手中。

顿时,少女变为了和其他十七个孟婆无异的满脸沟壑、佝偻身材。白无常面无表情:“走吧。你等到他了。”老妇沙哑着声音回答:“他等的是别人。这幽冥地府,阴暗森冷,我一个人,还有什么意思?”她的瞳孔是棕黄色的浑浊,清澈的珠泪滚滚淌了下来。语毕,她纵身一跳,浊浪翻滚的黄泉很快就吞噬了她的身体。还能看到,红色的丝带随着黄泉水飘到远方。

白无常摇摇头:“这就是万劫不复了啊。”他叹了口气,回过头来看看我,“你就是新任的小孟婆。”

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就挥动着手中的勺子,熬着我的孟婆汤,给那些游魂灌下一碗又一碗。寂寞时,我种下了大片的曼珠沙华。红色的,如血,白色的,赛雪。那片花海,永远没有风吹雨淋,也不遭遇日晒虫咬,就静默地在黑色的苍穹下,伸展着妖娆的身躯,簇簇团团,挤挤挨挨,硕大肥厚的花瓣,娇艳无比的色彩,超过人间任何一种花朵的美丽。就他们,陪着我。绝色的寂寞。

我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继续下去。但是,不是....

每月晦日,阴气最盛的日子。阴风怒号、鬼啸阵阵,我的曼珠沙华在那一天开得最为妖冶动人,伴着呜呜作响的狂风,跳起了瘆人的舞蹈,就差从花梗上翻落下来了。胡闹,伺候鬼都伺候不过来,你们还要趁势作妖。我毫不留情地把孟婆汤泼洒了一勺,滴滴粘稠液体如摄住了花儿的魂魄。红白的跳脱精魂,顿时低首俯身,再不动弹。

这天,是孟婆们最忙碌辛劳的日子。阴曹府门大开,形形色色的游魂摩肩接踵、成群结队地挤过了大门,被黑白无常引导着,失去生机的木偶般,僵硬呆滞地走向通往孟婆们的各条道路。

年纪最长、也可能是面相最为苍老的孟婆那里聚集的游魂最多,她的身躯如一桩枯木,棕色的轻罗几处凸起,是她的窄肩、驼背、罗圈腿自然而然勾勒出的弧度。但她的眼神全是冷酷默然,嶙峋的手端出一碗碗一丝热气也无的孟婆汤,灌入那群麻布的游魂嘴里。真是没有敬业精神,汤可以热乎点的,哼!

我这里倒是门可罗雀。往日那些一根筋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这种日子一律不来报到。可惜了我熬的香浓粘稠的汤了。好长时间,我才明白了他们的套路:一般那痴情至性的人呢,要死也得轰轰烈烈,荡气回肠,这样也算死得其所吧。

看那崇祯帝,亡国败家的男人,还要砍倒几个至亲之人,才一尺白绫自缢煤山;那美艳不逊于我的杜十娘,非得把青春换来的珍奇宝物倾箱付诸东流后,才愤然跃入江中......他(她)们一世的不甘、悔恨、遗憾、惆怅,就汇成了无形无声却浩浩荡荡的怨气,承载着他们的灵魂,送到我的面前。今天,俗物多了,这些人自然不会来。

突然,一个瘦小孱弱的身影步履踉跄地走到我的面前。苍白的脸颊,发青的眼眶和嘴唇,能看出死于非命。衣着倒是华丽,锦绣美服能看出家世殷实。可这是腊月天气,锦缎的衣服却薄薄一层,小游魂的身子犹在瑟瑟发抖。奇怪,没有浓厚浑浊的怨气,他怎么来到我这里了?

“小家伙,谁叫你来我这里的?”我望着他,手却不由地抚向了她的肩头,瘦削的稚嫩的肩头。

“我,不知道。昨晚,我娘给我端了好大一碗热乎面条,还卧了两颗荷包蛋。我吃得特别饱,然后就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就来到这里了。姐姐,这是哪里?好恐怖......”女孩的小脸只有巴掌大,就显出了那一对明亮异常的大眼睛,不安地忽闪忽闪着。

“你死了,你来到地府了。”原来是个冤死鬼。

“啊?那太好了,我终于可以不挨饿不受冻了。”女孩不仅没有哭泣,明亮的眼睛里还透出非凡的欢乐。

“你是个傻孩子啊?别人都想活着,还想长生不老呢!”我用手指轻点女孩的额头,不敢用力,就是一个鬼,她也是个可怜的鬼。

“我不想。我活着太累了,爹不管我,娘不喜欢我,天天让我干活,还又打又骂。娘只喜欢弟弟,说我是个‘杂种’。”女孩的声音低下去了,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两只脚互相踩着,小手不自觉地揪扯着衣角。

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一个报复心强的女人,还有,这个无辜的女孩。我心软了,牵起她的手,突然,眼前的景象让我心惊。细小的手腕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痕,像掩着手臂爬行的小蛇。还密布着筷子头大小的褐色的、黑色的疤痕。

“这是谁干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声音都提高了几度。

“我娘,她嫌我笨手笨脚。”女孩儿的头更低了,泪水落在了曼珠沙华上面,几朵滴落了泪水的花朵昂起头来,一扫往日的跋扈张扬,在狂风中无助地摆动,花瓣被风吹出好远。

我扭头看了看,黑白无常二使还在忙着引导那些鬼魂各就其位。眼前这个女孩儿,一碗孟婆汤灌下去,她就无喜无悲无怨无嗔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让她留下来。这么多年了,我在这里,很寂寞,好想有个伴儿。

她抬眼看看我,伶俐地接过我手中的勺子,“姐姐,您身娇肉贵,我来帮您干点活儿吧。”可惜,她个子太小,不到五尺的小人,吃力地搅动这一锅粘稠的浓汤,可不是省事的活儿。但她居然没有皱眉,眼神都没有任何的犹疑和抱怨,奋力地用两只手合力挥动起了勺柄。

我笑了起来,这个小家伙儿,真是自不量力。可,还有点自不量力的可爱。

“小家伙儿,你叫什么?”

“小铃铛!”女孩干脆地回答。

“好,小铃铛,你就暂时陪我一阵吧。”我云淡风轻地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我知道,这里不允许有游魂出没,更不允许孟婆有太多七情六欲。我已经是一个叛逆的孟婆了,如果一再越界,结局必将是万劫不复。

我神思有些恍惚,很久没有说话。

小铃铛的手怯怯地触到了我的手背,我的心突然像被雷公电母用神力轰击,一阵颤栗:就这样吧,下不为例。

我用手轻点女孩的光洁额头。一眨眼的功夫,她化为了一朵娇嫩淡红的曼珠沙华,绿色的叶子还有点泛白,花瓣也是柔弱的一触即落。但极美,是绚烂之极难于匹敌的自然清纯的柔美。

“小铃铛,鬼使离去,我再把你变回来。”似是在闻馥郁花香,实际上是在叮嘱。

毫不犹豫的,我把这朵红花簪在了我的发髻上。望望黄泉中我的倒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地府的日子,看来也不难熬了。

原本枯燥乏味的熬汤,因为小铃铛的加入,变得有趣了许多。

我看似弱不禁风,尚处妙龄,但颇有法术。小铃铛这个调皮的小女孩,居然要和我这地府女使玩什么“藏猫猫”。哼,放马过来,我堂堂一介孟婆,还对付不了一个小丫头。

极目远眺,在枝叶扶疏的曼珠沙华丛中,一个圆圆的小黑脑袋伸出缩回。我甩出手中的汤勺,稳准狠地投掷过去,“邦”的一声响,“哎呦”,小铃铛揉着脑袋上一个鼓鼓的小丘,噘着嘴拖着脚步走了过来。

“怎么每次都能找到我呢?你有法术,不公平。”小铃铛满脸写着不满意。

“那你觉得怎么合适?小家伙。”我素手叉腰,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你藏我躲,不许使用法术。我肯定能找到。”小铃铛信心满满,挺着小胸脯。

我细看她,凡界的容颜无法改变。在这里生活了一段,她的眼神不同于来时的黯然无光、死气沉沉,而是充满了童稚的天真光彩。衣服也早被我给换掉,什么绫罗绸缎锦衣玉食,这里都不需要,就是简单朴素的家常衣服,一对双平髻,女孩看上去清爽大方。唯有那苍白的脸,诉说着不争的事实,她已是阴间人。

“好,本姑娘不用法术。那你也找不到。”趁着她背对热气蒸腾大锅,全神贯注数数的时候。我猫腰钻入曼珠沙华丛中,不用法术?我才没有那么傻。我轻舒双臂,摇身一变,一株娇艳欲滴的曼珠沙华就混迹于繁花丛中。哼,做花也要做最美的花。我高傲地伸开粗壮的躯干,高出其他众花寸余。那些花还有些不服气,微微抖动柔嫩的花瓣,用翠绿的叶片嚣张地挤占我的空间。唉,好烦,刚才应该先浇上一勺孟婆汤,让这伙如勾心斗角的女子样的家伙消停一阵。

我伸长了脖颈,不,是我的娇蕊。那个傻铃铛,在花丛中到处乱跑,踩倒了好几多开得正旺的花,就是不朝我这个方向来。一会儿撅着屁股一通摸索,一会儿对着一朵花威胁“你是不是孟婆姐姐?不说话,我就把你的花瓣全都揪下来。”此时正是月上中天,牛乳一样的光芒轻纱样笼罩在红白花丛中,静谧和絮语令人沉醉,我居然睡着了。

“你是何方游魂?如何闯入黄泉禁地?”白无常的尖利声音飘入了我的耳中。

糟糕,黑白二使来巡视了。

我浑身乱抖,变回人形,三步并做两步,脑中思考着对策。

前方十余步,小铃铛战战兢兢地攥着一把红色的曼珠沙华,低着头不敢回话。黑白无常一人一边,仍是面无表情,但眼神射出了凌厉的杀气。黑无常手中的招魂幡已是高高举起,猛然落下,小铃铛必然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哎呦,原来是黑白二使啊。好久不来我这里了。是给我带来新装备了,还是给我又送来几位执拗游魂啊?”我对小铃铛视而不见,径直走到他二鬼中间。

“这是怎么回事?”一贯沉默的黑无常说话了,神色冷峻,招魂幡依旧高举,没有放下的意思。

“你们没有看出来啊?这是我种的最有灵力的一株花啊。最近看来我法力大增了,你们都没有看出来?”我左手手心朝向小铃铛,旋了一轮,女孩儿又成为一株花朵,孤零零地堕在地上,沾染了些许尘土。我心疼地走过去,轻轻吹掉花瓣上的浮尘,嫣然一笑,把花朵斜插鬓间。“美吗,两位鬼使?”我的笑容,能让鬼的心都融化。这两个货色,应该不在话下吧。

“小孟婆。我们哥儿俩可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这个小鬼,可是你的孽缘。”白无常伸手制止了黑无常,皮笑肉不笑地说着。

“什么小鬼,你们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我故作不解。

“给你三日,交出小鬼。否则的话,你自身不保。”黑无常牙缝里挤出了这四句话,幽幽地离开。

“唉,小孟婆,念在我们共事多年的份上,劝你一句。你们相见,也是天意如此。但也就如此了。现在收手,一切来得及。”白无常凝视着我发髻上犹在抖动的红花,叹了一口气,身形一遁,消失在幽黑的夜色当中。

我取下花儿,帮她化为人形。小铃铛恢复了初来时的瑟缩,眼神躲闪着,“孟婆姐姐,我不会连累你。我喜欢你,这世上,就你对我好。”说完,直冲着黄泉奔去。

这傻丫头,她这种游魂,一旦沾上黄泉水,永无进入轮回之所的机会。我赶快追过去,把她拉回来,揽入怀中。那骨节分明的瘦小身躯,马上就环住了我。浑身颤抖,抽抽噎噎。我亦是鬼物,早不知温暖为何物。听到那抽噎不已的声音,感受着被紧紧拥住的力道,胸中一股气流,激荡不已,简直要喷薄欲出。怎么会这样,多年如干涸枯井一样的心境,此时心潮澎湃,浪涛汹涌。

我低头抚摸着小铃铛枯黄的如干草样的头发。突然,看到她的脖颈处一根红色丝绳,柔荑轻扯出来,一方小小田黄印章,摸上去绵密温婉。

“这是什么?”我不解又好奇。

“我娘的印。”小家伙不抬头,兀自搂着我。我也自享受那被依赖的环抱,不愿松开。

“你娘,不是你娘给你下的毒面条?”

“这是我的亲娘,我的娘亲。”小家伙猛然抬头,字正腔圆地喊出了“娘亲”。

我浑身一震。翻过印来,瘦金体阴文刻就,“小小”二字,温和中透着刚劲。

“小小,小小?”我脑中电光火石一闪,种种前尘往事,全部变得清晰可辨起来。

我,就是小小,钱塘名妓孟小小。

这方镌刻着“小小”的田黄石印,让我想起了我本非孟婆,而是钱塘名妓孟小小。

我栖身在偎红倚翠、堆锦积绣的秦淮河畔。我最爱那两侧粉墙黛瓦含情呵护的脉脉流水,在市井人们的洗菜声、浣衣声还有肆意粗豪的笑骂声中就悠然远去了。那是最寻常最温暖的家的气息。可惜,于我,却是不沾边的了。

我只能在灯火摇曳的夜晚中,在看似繁华无限实则污秽不堪的“天香阁”,高啭歌喉、轻吟佳句。客人们都喜欢我唱的歌,说是婉转深情,天籁绝响;也喜欢我的辞,清新自有境界,他们捧我为“武陵女史”。我艳帜高扬,我芳名远扬,我是秦淮河畔最艳丽最高调的一朵花。可惜,我的悲伤和泪水都藏在暗处,在我明媚不可一世的笑容背后,是无法对人言说的痛苦。妈妈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红绡、耀人眼目的彩头,嘴巴就从没合拢过。我就无奈地被拉开张郎的怀抱,又推进了李公子的豪宅。

我喜欢独自一人在焚着苏合香的绣楼中,呆呆凝视那流泪的红烛。那么喜庆华美的雕花红烛,燃尽了毕生,就只剩下残泪一滩,丑陋可怜。别人羡我夜夜洞房花烛,我嘲自身一朝年老色衰,无处道凄凉。

所以,我筹谋着自己的退路,苦苦寻觅着良人。我开怀地笑放肆地闹任性地索取,但我也警觉地看凝神去观费尽心机地打探。我倾慕的是白衣卿客,他们有清澈纯净的眼神,不谙世事的天真,还有实现一番功业的抱负。他们对我的爱,敬重与情欲仿佛是平分秋色的。于是,我慷慨地托付了自己,自己的钱财和自己的身子。我像个赌徒,把我的情意、我的珠宝,甚至我的心都投了进去。看着他们环佩叮当、马蹄哒哒地离开,却再没有等到一封信笺带我走。

最后,我遇到了顾微之,出身寒微眼中有着耀人光芒的白衣青年。他一文不名,但他心雄万丈;他无金钗赠我,但他满腹的才华和无限的柔情知我懂我待我爱我。我陷进去了,不能自拔。

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碧色的天空高远辽阔,黄叶片片堆积却不寥落。我望着马上的清俊男子,泪水滚滚而下:“微之,我等你。”他跳下马来,纤细修长的手紧紧攥住我的手,目光中是坚实地笃定。“小小,我必不负你。待我挣得功名,就是十里红妆迎娶你之时。”一方光滑绵软的田黄石印,刻着“小小”二字,从他的坚实有力的掌心转到了我的小巧掌心。那是我们心心相印的见证。山一程,水一程,五里短亭,十里长亭,我们的送别持续了很长很久。

可惜,又是错付了。我等了整整五年,五年,音讯全无。五年,声色犬马纵情酒色的生活已经让我如僵尸槁木、心灰意冷。我不再把期望寄托在爱情上,我就要许多许多的钱吧。有时,冰冷的金钱比情意能带给人更多的安全感。

谁知,一辆来自京城的油壁车捎来了远方的消息。顾微之科举顺利,一举中第。他本坚定心意,要娶我为妻。奈何家人不同意,于是也就从善如流,取了有钱有势的表妹为妻。上一年,顾微之官场起波澜,家人花了大笔银钱救他免除牢狱之灾。人出来了,但家财一空。这时的顾微之念及旧情,暗恨自己过于薄情,所以希望再续前缘,也救我于水火之中。

我信了,不计较以妾的身份伺候在侧,心甘情愿地带着我的全部身家,坐着那辆轻薄寒酸的油壁车,一路颠簸到了京城。可我的心是欢喜的,看着车上淡黄色的逶迤起伏的走水流苏,手中一遍遍摩挲着他赠我的信物——刻有“小小”二字的田黄印章。我就止不住地要笑,笑得两腮生疼、肌肉僵硬。我不是秦淮河的美艳的槿华,就是京城普通的一株朝颜,自在芬芳,摇曳生香。

我见到了顾微之。五年后的重逢,竟令我心惊。他身形臃肿、眼神浑浊,整个人被官场的尔虞我诈、京城的虚荣势利浸淫得面目全非。我自我安慰:我也非复当年身姿窈窕、面容娇艳的豆蔻女子啦。人都会变的。可大夫人顾常氏的出场更令我胆寒。

“呦,顾郞,这就是你日思夜想的小美人啊?哈哈,这回,你可算是得偿所愿了。财色双收呢。”她乜斜着修长的丹凤眼,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顾微之,又轻瞟了我一眼。

“娘子,又说笑了。为夫只是念及小小孤身一人,无人照拂,方才起意,将她接到京城。”顾微之尴尬地回答,眼中却掩不住爱怜。

“哼,不管怎么样,我为正她为偏,不要忘了规矩就好。”她还是冷冷地看着我。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顾微之陪着笑。架起跪了许久的我,我的双膝已经酸麻,不经人扶是起不来了。但顾郞的扶也是清浅无力的,只是做了个样子,还是需要靠我自己、缓缓地扶着地艰难地站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挨打受骂。我终于明白了,我来,只是因为我还有些资财;我在,纯粹就是多余。那也无妨,我只想有个家,像秦淮河畔的普通人家,一粥一饭足矣。

我又错了,错在识人不清,错在不懂人世险恶。多年欢场磨炼出的冷静理智居然败给我的错付真情。顾微之不爱我了,多年宦海沉浮,早就看透人心凉薄。他不喜欢别人哂笑他娶了烟花柳巷的女子,可他爱我的钱,爱那真金白银的殷实陪嫁。顾娘子恨我,恨男人的心要分给我,她要我的命才能解心头之恨。

一个无心护花,一个有心残花。他们遂了意,我面容枯槁、骨瘦如柴地死在了我的产床上,没有一个产婆和丫鬟陪侍在侧,只有一卷破席将我卷了出去。

我的孩子,小铃铛,在七年后也是被狠毒的一对夫妇毒死丢弃。

前世今时,竟如同一场噩梦。梦醒了,但恨还在。我看着身边的小铃铛,心中反而静了下来。

三天,三天的时间足够了。

我用幻术建了一栋心中期待已久的茅屋,一处三间,屋内朴素整洁。房前是一畦青翠菜地,小葱、豆角、茄子,长势喜人。篱落上是如金色瀑布般灿烂的流泻满处的悬崖菊。远处青山碧水,近处一条蜿蜒小河徐徐流过屋前。

“小铃铛,我当你三日的娘亲,你觉得好吗?”我抚摸着小铃铛的软软面颊,没有一点生人的热度,但柔嫩的触感,让人心生怜惜。可怜的孩子。

“太好啦。孟婆姐姐,我真喜欢你。我早就偷偷地把你当娘亲了。”小铃铛高兴地又叫、又跳。

我心下一阵平静。孩子,为娘就还你三日快乐吧。

这三日,我们捕鱼捉虾、我们烹调洗衣、我们习字跳舞。我一身的才华、一辈子的梦想,都在这短短三日,要让小铃铛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快乐。我也要,享受一下从未感受过的真实的快乐。

三日后,我轻哼着歌,哄睡了小铃铛。她一定很开心,梦中还露出了甜甜的笑脸。我留了一张字条在她的床边:“此生莫念,来生平安!”

今日是晦日,正是出行的大好日子,我走到黄泉边,奈何桥颤颤悠悠,满是阴魂;黄泉水浩浩荡荡,不止不甘地一路向西。我看着自己的倒影,一点点的变化着:满头青丝如被霜雪覆盖,银色瀑布般的发丝覆满全身;多情明亮双眸已经成为猩红一对大眼,燃烧着赤红的熊熊的火苗。我笑了,真美,比秦淮河畔的我美,比那无情无欲熬汤的孟婆美。还要有一件大红的衣衫,夺魂摄魄的颜色,方配得上我这复仇女鬼的绝色容颜。

狂风猎猎,曼珠沙华上居然点缀了斑斑点点的露水。渺茫烟霭中,磷磷阴绿鬼火闪烁着,簇拥着红光荡漾的油壁车来了。我一挥红袍,安然落座。听着那高亢凄厉的鬼鸣,我用力一甩,田黄印章咕咚落入黄泉水中,一丝波澜也无。我“哼”一声,油壁车消失在地府之中。

京城顾府我丝毫未动,只劫出了那对蠢物。这辈子,我都会记得他们眼中的惊恐和无助。阴风吹得这二人身歪脚软,头发蓬乱、衣服褶皱。我一手挟一个,带着他二人来到了黄泉河边。他们厮打、挣扎,互相谩骂,互相推诿。我充耳不闻。

“你二人,如入轮回,都是幸事。作恶多端,不如永堕黄泉,不复为人。”此时的我,与他们再无纠葛。我不抱怨自己命苦,我只是盼望,他们不要再去祸害世人。

顾微之抱着我的腿,哀哀哭告。曾经那么伟岸高大的一个人,这时瑟缩卑微得如同一头畜生,还是没有血性和骨气的那种懦弱之物。那个女人,不复嚣张,只是捣蒜般猛地磕头求饶。额际的鲜血一条条淌下来,红色的蚯蚓爬满了整张狰狞的面容。

我狠狠踢开顾微之,这不洁的肮脏蠢货,不要污了我的红装。接着,借着风势,把他俩一个一个扔进了浩浩荡荡的黄泉中。浊浪呼啸而来,吞噬了两小只龌龊的灵魂。

真好,这世界顿时清净又干净了。曼珠沙华沙哑地唱着“悲莫悲兮”,花朵和叶子耷拉着,不舍依依。我不舍那栋小茅屋,还有茅屋中酣睡的小小人。但没机会了,我是一个孟婆,我不干了。

“扑通”

原来黄泉水这么温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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