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母亲说四叔生病的电话,我急匆匆地请了假,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赶了回来,心里一直祈祷他不会有事,因为四叔的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
见到四叔时是早上六点多,医院走廊里还很少有人走动。病房里窗帘拉了多半边,四叔是靠窗的那张床,薄光透过了缝隙,投了进来,照在床上、地上,光又铺展开来,也照在四叔熟睡的脸上,仿佛四叔粗糙的皮肤长出了细腻的光。在这宁静的边缘,又似有小小的温柔在编织一段隔不断的牵挂,给人一种极鲜活的感觉,我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四叔。
铜锅铁杆的小烟袋放在四叔的枕边,床头是伴随他五十多年的双拐,坐椅撑起的小床上四婶打着很响的呼噜,可能是照顾四叔多日她太疲劳了,我进屋她没有醒,四叔也睡很安祥。看看四婶,我很愧疚,当年四叔娶四婶时,我最反对,还和四叔大吵了一架,差点断了叔侄关系。
四婶和四叔走到一起是村主任撮合的。当时四叔四十多了,一直单身,因为四叔从小得了麻痹症,会走就是奶奶扶着,后来就拄着双拐了。四叔八岁,奶奶就去世了,听说奶奶是个苦命的女人,家里兄弟姐妹多,当时穷得饭都吃不上,是奶奶出来要饭,饿晕路上,被太爷爷赶马车捡了回来,奶奶就再也没有回家,后来,她就给爷爷当媳妇儿了。爷爷得了肺结核,那时候肺结核被称为痨病,爷爷去世后,四叔不能下田里干活,生活就成了问题,两个姑姑各自有家,照顾四叔,成了我爸的责任。
我爸被我外公相中,要招赘为婿,条件不能带四叔,四叔听说后,寻了短见,差点死了,这事惊动了村里的队长,队长找到了四叔,说要把村里米面加工的所有设备包给四叔,并派人把设备拉到四叔家,帮忙安装好,让四叔给附近一些村民加工粮食。那时养猪、牛和马的多,再加上百分之九十以上村民还吃苞米面、大碴子、高粮米等粗粮,所以四叔的米面加工场厂还算盈利。渐渐地,四叔攒了点钱,给四叔介绍对象的媒人登门了,可谁又能真正看上拄着双拐叼着烟袋的四叔呢?
都说好人自有好命,对于四叔,也许是吧。母亲说带我去看四婶,我就跟着去了,可看到四婶,我傻了,这明明是西屯有名的王疯婆子,四叔咋同意娶她啦!一米四几的个,一百四五的坨,由于肚子特别大,裤子提不上来,裆自然大了,肚皮露在外面,最主要她疯啊!四叔让我喊她四婶,我白了他一眼,“四叔你眼睛也残了吗?娶个疯子当宝贝,她疯了,你拄拐棍去哪里撵?”妈妈没想到我会这样说,抬手就杵了我一下,四婶似乎没有生气,“孩子,我不疯了,我会和你四叔好好过日子的!”“你会过啥日子?疯婆子一个!”“啪!”四叔给了我一巴掌,“滚,我的事不用你管!”从小到大,四叔比父亲都疼我,如今为娶一个疯婆子他打我,我哭着跑了出去,决定再也不认他了。
我摸了摸脸,仿佛这是昨天的事。“佳美,你回来啦?”四婶的问话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同时也惊醒了四叔,四叔看到我很开心,让四婶去拿水果,四婶翻身起来,她不再肚皮露在外面,比当年我见到她时利索很多。刚想和四叔说说话,就进来患者了,四婶和她们很熟,急着介绍我是四叔侄女,是从千里外回来的。一个六十多的阿姨告诉我,“你四叔住院半个月了,除了你们村上干部来过,再没有人来,这半个月黑白都你四婶一个人,可把她熬坏了,医院不像家里啊!”我再次看向四婶,也确实憔悴了很多,“四婶,今天我照顾四叔,你回去休息。”“不用不用,我没事。”四婶拉着四叔的手,赶忙说,分明是怕我把他俩分开,看到那双拉紧的手,我心里温暖了很多。
担心四叔的病,找到了四叔主治医生,医生说四叔是先天营养不良引起的贫血,肝胆胃都有点小毛病,输血花了不少钱,而且最多半年就得输一次,我赶忙告诉医生,“钱不是问题,我去交。”医生笑了,他告诉我,四叔住院当天是他们村社主任送来的,说四叔是属于精准扶贫对象,国家有政策,属精准扶贫的,住院可以一分钱不用交,这笔款政府给医院拨,出院时,患者只负责医药费的百分之十,那个社主任已经给交了五千,说留做出院结算,还给安排在了老干部疗区,多好的政策啊,医生很感慨,我也很感慨!
都说人活着心态很重要。四叔住院不用担心医药费,还有他视为宝贝的四婶陪护,很快医生通知出院了。出租车拉着我们进了小院的时候,我都有点懵了,以为是进错了院儿,可细看看是四叔家的老址,门前的大杨树还在,比之前更加粗壮了,只是四叔之前住的三间茅草房和西面两间加工场房都不见了,方方正正的篱笆围起的小院,红砖铺地,两大间红砖白瓦的房子映入眼帘,之前母亲打电话说四叔家盖新房了,我猜想着肯定用砖和木头摞起个低矮小房,怎么也没想到如此宽敞,更没有想到的是农村的屋里竟然安装了坐便。
看到我呆愣的样子,四叔笑了,拿下他嘴里叼着的小烟袋,满脸幸福地告诉我,这房子,这院儿,这屋子里安装的坐便池,他一分钱都没有花,都是政府拨的款。四叔不停地唠叨着,“政策好啊,想当年你太爷太奶,你爷爷奶奶那会,做梦也想不到会这样啊!”四叔的身体不能种地了,每年把地出租,加上国家给的支补款,还有五保户每月给一千多,残疾人每月又给好几百,足够生活费的了。
“老张,回来就开始唠叨,唠叨啥呢?”人还没进屋,声音到了,“哎呀,村主任啊,快屋里坐,屋里坐!”四叔四婶夫妻像见了大恩人一样把村主任请进了屋,村主任一眼认出了我,“回来看你四叔来啦?咋样,你四叔家变化大吧?”我看着墙上宣传报写着:改革开放以来,全国范围内开始有计划大规模扶贫,而精准扶贫是新时期党和国家扶贫工作的精髓和亮点。边看边点头,“大,太大了,我都不敢相信了!”村主任笑了,他告诉我:“国家出台了危房改造政策,凡属茅草危房必须扒掉,政府出钱,给盖六十平米的砖瓦房,你看你四叔现在,神仙日子啊!”
村主任看了看四叔,又看了看四婶,他从兜里掏出一沓钱,递给四叔,“老张啊,这是咱们村上的一点心意,缺啥就买,再补补身体,老了也有伴儿了,好好过日子!”四叔赶忙推辞:“谢谢村主任,我不要,等我病好,我打算盖个大点的猪圈,养点猪,我不能总被政府扶持啊!”村主任笑呵呵的放下钱,“那这钱就盖猪圈,养猪。”村主任走了,四叔还在反复地唠叨着,“我得好好活着,我得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