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黄了的时候,外面公路上不时有三五成群的农民走过,全是男的,穿着手工缝制略显陈旧的衣服、布鞋,黝黑的脸上落满风尘。姥爷说,麦客来了。
我们在大山深处,四面环山,只有一条公路穿山而过,通向外面,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班车。不过,班车只让厂里的职工和家属乘坐,麦客是走路来。
山上有散居的农民,相隔很远才会有一户人家,地广人稀,麦子长在山上或河滩里,收割机去不了,要雇用大批麦客来帮忙。姥爷说,麦客是从甘肃来的,那里的人常年到这边做麦客,知道麦子的成熟时间,还会专门制定个路线,比如从甘肃到陕西,这一路上哪里的麦子熟得早,哪里的熟得迟,他们会定出先去哪里再去哪里。经年累月下来,麦客和农户之间建立起一种默契,麦子熟了他们自动会来,不等人请,农户们也会笃定地等他们来了再开镰收割。
麦客来了,不住招待所,有台阶有屋檐的地方就是他们的栖身之地——商店、邮局门口、单身职工宿舍楼下,晚间,密密匝匝铺满麦客的铺盖卷。农人们一大早到这些地方来雇人,谈好价钱,就带着去地里干活。干活的时候主家是管饭的,但不管住宿,麦客晚上又回这里歇息。
麦客每次来的时间并不长,十天半月就能把这里的麦子全部收割完。他们大多是街坊邻居亲戚朋友友结伴而来,人多,干活快,完了又赶去下一个地方。
山上的地我没见过,虽然四周全是山,可放眼望去都是树木,我也常和小伙伴去山上玩,我们能到达的地方还是各种杂花野树,估计田地在更远的山后吧。不过,河滩里的地我是见过的。
从阳台上远远望去,横穿过马路是水渠,过了水渠是河滩,过了河滩是小河,过了小河就到山脚下。在水渠和河滩之间有一块较平整的土地,春天,地里是青麦苗,慢慢变成青麦穗,等到麦穗金黄时就该收割了。烈日下,三两个人,戴着草帽,挥着镰刀,过去之后,留下整齐的麦茬。
年景好的时候,经过长途跋涉餐风宿露,会有麦子割,有钱赚,有大碗的裤带面吃,有红香油亮的油泼辣子。
可天公也有不作美的时候。有一年雨水特别多,麦子还没来得及成熟就沤烂在地里,从阳台上能看到麦田里一片霉黑色。
麦客来了,没有麦子需要收割,没人雇用,也没人管饭。
大雨不仅使麦客没活干,也让他们无法上路。无处可去的麦客全都聚集在公路上,屋檐下的台阶早湿了,他们就挤着挨着蹲在那里。
雨一直下,山里气温本来就低,这下越发寒冷。我跟着姥姥去商店,看到有麦客三五一群瑟瑟缩缩地围拢在一处,把捡来的废纸塑料袋点着,火刚燃起很快就又灭了。路对面一个瘦高的麦客跟同伴大声嚷嚷“买包饼干吧买包饼干吧”,连喊几声,没人响应。一会儿,他被几个人簇拥着,大步跑到商店里买了一包饼干,最便宜的那种,很小很小一包,几个人凑在一起分着吃。
厂里的俱乐部、电影院全都关上大门,暂不开放,连生活区的门也关上了,出入要到门房那里确认身份。我们本来每天晚饭后来可以到外面玩会儿,也被大人勒令呆在家里。这么多的外来人,让大家觉得不安全,厂里保卫处、民兵队的人开始排班巡逻。
不记得那场雨下了多久,后来,麦客就走了,似乎是一夜间消失的,大路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单调与安静,再不见一个麦客身影。
不知道麦客的下一站是哪里,希望他们在别的地方有好运气,能挣到钱带回家。
从大山里出来好多年,再次见到麦客的身影是在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2》里,不知是不是为了拍片需要,或者这几年他们的生活也确实有所提高,电视里的麦客衣着整洁,看上去干净体面很多。他们说:当麦客是祖辈留下的传统,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很多地方都用上收割机,钱不好挣了。年轻的麦客说:明年想出去打工,不想做麦客。年老的农民说:都是下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