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5

你看你儿子,白手起家,将来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这是第一次媳妇坐下来同晋沛然的母亲自己的婆婆推心置腹地谈话,也是最后一次,采取一种比较柔和的方式想挽回滚滚而去的钱财,因为她知道像这一种晚期癌症病人,钱早已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疾病就像长着血盆大口的野兽,咻咻咻地喘着粗气,一口吞下大额的钞票,连点声响都没有。婆婆有少许感动,枯黄如深秋未采摘的冻茄子似的老脸上,依稀淌下纵横的浑浊眼泪,婆婆娑娑,把脸弄成一道道潮湿的沟沟壑壑。她全然不知。她知道如果断了钱很快她就会失去相濡以沫的老伴,从此茕茕孑立,孤独终老,可是如果一意孤行,她会晚点失去丈夫,让他得以残喘时日,让儿子女儿和自己慢慢地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可代价也是沉重的,花掉儿子的血汗钱,媳妇哪里肯善罢甘休。她太知道这个饶千了,她是逢进不逢出的,她一定会把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闹得鸡犬不宁。儿子的小家说不定都保不住的。这个淳朴的乡村老太太,虽然读书不多,但骨子里知道护住儿子的小家,这个千疮百孔的大家才能有最后的希望。她含泪答应第二天到医院接回病人。

      这也是不得不为之的下下策。吴大妈神色凝重地说。你弟弟怎么肯放弃呢?他不可能同意的。

      那一夜饶千倒是睡平静了,母亲却是一夜未眠。她思前想后,一筹莫展 。远远地她听见狗吠声,凄厉悲惨,听得她毛骨悚然。天蒙蒙亮,她窸窸窣窣地穿衣起身,突然听到隔壁媳妇卧室里传来激烈的争吵,饶千几乎是声色俱厉地说,那是不可能的,我这里拿不出来一毛钱了,你就别指望我倾家荡产去抢救一个没有希望的癌症病人,并且如今又添了脑出血,还妄想给他做手术,你就醒醒吧,你还有自己的家,还有孩子和老婆,你不是孤身一人。停留片刻,她又接着嚷嚷,我没有,我没有钱了。你就别痴心妄想了。你把你父亲转到哪里都行,自己找你姐姐张嘴去吧,借也行,高利贷也可以,不过有言在先,你若是不计后果一意孤行,我们就离婚!离婚!离婚!她咬牙切齿地重复着。

        电话那头听来也是不甘示弱。老半天没有声响。后来听见绕千破口大骂,混蛋,混蛋,接着就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失声痛哭。仿佛是那即将决堤的洪水,薄薄的一道防线,不仅年久失修,而且汹涌澎湃的激流,一势不可挡,功亏一篑的结果已经无法挽回。老母亲蹑手蹑脚地溜到媳妇卧室门前,贴耳细听,等待到里面的呜咽声渐渐弱了,才战战兢兢地问,千儿,沛然打电话了吗?我现在就到医院去吗?不用劳驾你老了,你就好好呆家里吧,他们都不在市医院了,已经转到省医院去了。为什么?爸爸病情恶化了吗?她的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昨天他又发生蛛网膜下腔出血了,你儿子神通大,谁都不商量就折腾到省院了,这回等着钱给老汉做开颅手术呢。这混小子,又添新病儿,更是凶多吉少,他是发疯了?我来给他打电话,千万不要做手术。你别哭,我让你二姐立刻去。花不了你太多钱的。

      老母亲几乎是全身哆嗦的挨近客厅角落里的自己的小床上,拨通了晋雪萍的电话。一听不由得晋雪萍也倒吸一口冷气 。这真是祸不单行啊。她一边低声安慰说话都打颤儿的母亲,一边穿衣服,心里却不住叫苦,爸呀爸,这可如何是好。前天她同弟弟弟媳一道把父亲送进医院时,她就看见饶千的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不过她内心是痛快的,花她的钱仿佛割她肉,刀刀见血痕。虽然她知道,如今的父亲花几个钱儿不过是尽尽孝心,拖延时日罢了。可万万没想到屋漏偏遭连夜雨,老爷子又突发脑出血,这回更是凶多吉少。弟弟多年未在家,一心救父心切,可是在省城医院做开颅手术,没有个几十万如何下得了台,何况生命垂危的父亲如何经受得住如此大的手术,他下得了手术台妈?饶千这个钱夹子如何肯松口。她带上了自己的银行卡。哪怕是转出院也得钱不是,不能让人被尿憋死不是。

      在手足无措之际,沛然的电话打来了。电话那头泣不成声。她也是热泪婆娑。爸爸被转进ICU了。我在外面蹲了一夜。爸爸一直拉着我的手,攥得紧紧的。你说姐,我们如何舍得不救他哇。他才五十九岁。可是,沛然,你问过医生没有,爸爸这样的癌症晚期病人,还能禁受得住大手术的风险吗?医生说了,只要爸爸情况可以,能够做脑血管造影,确定脑出血位置,一定能救的。得多少钱?仿佛一瓢冷水兜头兜脑地浇醒了沛然。我也不知道。这就是我打电话的一个目的。我,我已经给饶千打过电话了。你不是今天赶过来吗?你过去找饶千拿钱。她,她肯吗?那天她都摔脸子了,你还敢虎口拔牙。而且让我这个她深恶痛绝的二姐去太岁头上动土。我不敢去。这不是她肯不肯的事情。父亲,我是决然要救的,钱都是我挣的,她没有权利霸着钱。弟弟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可是,你想过没有这样的后果。爸爸若还是救不回来,你的钱都竹篮打水了,你的媳妇,你的家怎么办?我心有余悸地说。这不是没有可能的。简直是一定的,我的弟弟。爸爸又图个啥?他和母亲一辈子都是为了你将来有一天能出人头地,你瞒着父亲偷偷复员又为了啥,不就是为了维护一个完整的家吗?你已经舍了前程,别又没了家,这可是爸爸最不想看见的。

          那你说咋办?眼睁睁看着父亲见死不救?我良心上下得去吗?我顾不了许多了,而且我退伍补贴快下来了,很快能补上这缺空。

          那你补贴的卡在哪里?

          你说呢?还不是在饶千那儿。

          你让我怎么说你,太听你媳妇的话。财经大权都握在你媳妇手里,花一分一厘都得过她眼 。若是逼急了她,她卷了钱财跑了,你哭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晋雪萍都没有去饶千那里,她怕碰一鼻子灰。只是临走见了下母亲。母亲欲言又止。最后瞒着媳妇塞给了她一卷皱巴巴的零钱。她红着眼圈说,你大些看看你爸还有救吗?若是没指望了,早做打算,别任沛然感情用事,一味地逮钱瞎撞。爹要顾,你弟这小家更要周全。你要见机行事。饶千知道她来,当然躲在自己卧室里不啃声。母亲含泪催她快走。

        晋雪萍呆在省城医院一星期。先是同着弟弟一起推着人事不知的父亲做血管造影,签字做手术。先是父亲术后一天人慢慢苏醒,开口说话,第一句话就是,沛然,你咋回来了,部队批假了吗?你有国家管的人,可不能长期不上班,赶紧回去,有你姐就中。沛然不敢刺激只好唯唯诺诺地退出去。想等父亲病情稳定了再慢慢解释。可第三天上午,父亲突然再次昏迷不醒,大小便失禁,一检查,蛛网膜下腔再次出血。需再次紧急手术。还没来得及推进手术室,医生告知父亲的瞳孔都散大了,没有意义了,事实上父亲已经走了,只是靠着呼吸机维持着微弱的呼吸。医生催着弟弟签字,是继续治疗还是放弃治疗出院。弟弟懵了,他没想到凶险的癌症没能夺去父亲的生命,而脑出血不声不响地给父亲的生命划上了终止符。一切都归于零了,所有的辛苦,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剩下一个机器维持着呼吸的躯壳等着他们姐弟带他回家呢 。沛然哭着瘫倒在ICU的门外冰冷的地板上。姐姐一边惊叫着一边声泪俱下地呼唤着父亲。哭得肝肠寸断。

        丧事办得隆重而奢侈。沛然给父亲用了最昂贵的棺木,请了风水先生,选了一块风景宜人地势优佳的地方埋葬了父亲的尸骨。这短短的一个月,沛然仿佛傻了一般,下巴上呼地冒出来的青黑胡子,瘦削的长脸,眉毛越发地浓黑,遮住一双忧郁的大眼睛,仿佛是躲在深山老林里的草丛里的一双惴惴不安的兔子,一听见风吹草动,都恨不得立刻躲得无影无踪。他很少说话。饶千这次也是豁出去了,她知道只要她一违逆他的本意,他会立刻反目,立刻变本加厉地对着干,所以她选择了沉默。一切都顺着他。照他的心意做。晋雪萍和大姐一人上礼钱一万,然后七零八落地买纸炮下猪头祭请喇叭哭丧也花了不少钱,私下合计,她们姐两几乎是能够大包大揽父亲的丧事,不然饶千破费银子的。

        这不也算圆满吗?饶千也没有哭没有闹。吴大妈听得津津有味。别人家的事情,天大的事情都是小事,她不知道吗?还是假装不知道。

      可给父亲过头七的那天,这饶千歇斯底里地发作了,她说她到银行查看弟弟的退伍补贴,发觉卡被挂失了。银行密码一直是输入错误。她这才明白父亲这后来一段在省城住院的开销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怪不得都没人开口让她取钱。原来唱的是釜底抽薪哪。拿她当什么呢?她简直气疯了,砸了家里的一应花草花盆,甚至把电视都砸了。她口不择言地怒喝,过不下去了,离婚。离婚。

        沛然这回没有低三下四地求她。他说都凉透了心。父亲没了。世界上最大的事情,莫如生死,他还有什么割舍不掉。所以两个人就协议离婚,钱财,不知道有多少,全归饶千,女儿她带走。房子留给沛然,将来儿子还要娶媳妇。

        你妈,还有你姊妹们俩都没有苦劝?吴大妈试探地问。劝肯定要劝的。我妈,这么大岁数的人都跪在她面前,这算不算苦劝。侄女熙,被她妈死活拉拉走时,把着门框不丢,哭得一塌糊涂,口里喊着,别不要我了,奶奶,奶奶。奶奶一手带大的,把我们姐妹都哭得六神无主。他爸早躲在卧室里哭坐一团。遥使劲地吮吸着胳膊,吸出了一排白色的牙印。他几乎没吃啥母乳,对奶瓶有天生的依赖,一离开奶瓶, 他几乎逮着一切可以到手的东西,衣服,嘴唇,甚至自己的胳臂都被当做奶瓶,他一个劲地吮吸,洗出血都在所不惜。他讨厌他母亲。饶千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走了,连一个吃饭的桌子都没留下,只是把结婚照丢弃不要了。沛然也不要,赌气拿到马路上摔得稀乱,拿脚踩,最后一把火烧得精光。

        事情就是这样。吴大妈可满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以为你偏听偏信就能得出谁是谁非。

        吴大妈舔舔发干的嘴唇,端起茶几上的一杯凉茶,闷了一大口,眨眨似笑非笑的眼睛说,我听到的可不是这个版本哇,别人说是你这当二姐的当弟弟的家,为救父亲,一意孤行,不仅花光了家中的所有积蓄,而且还天天给弟媳脸色看,找茬子扫弟媳净身出户,看将来谁肯把自己闺女往你们晋家糊涂蛋火坑里送。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倒是沛然听见了走进了说,姐姐,你不用生气,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明白,也不是谁来挑拨两句就可以翻盘的。公道自在人心。吴大妈,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到底是来劝和还是劝离?劝离,我们已经离了,不劳你费心,劝和,我跟你说,不可能了,泼出去的水能收的回来吗?我劝你发发善心,莫管他人瓦上霜。

        吴大妈揉揉发僵的老腰,一瘸一拐前身离开,走出去半米还不忘回头喊,晋沛然,你仔细想想,若是后悔了,想复婚 找你大妈我,我全包了。别听你姐的,最亲还是枕边人。

        把个晋雪萍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真后悔留她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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