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大学报道的第一天,天气闷热无比,人稍微动一动,每一寸皮肤就拧出汗来,迎面而来的每个人,脸被汗水泡涨了,脸红筋涨的。那天,我和我妈提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地爬上五楼的宿舍。
宿舍灰扑扑的,白墙的一角起了霉斑,一长盏日光灯悬在空中荡秋千,壁扇安在藻绿色的门框上方,扇叶起了一层油腻的灰,叶片转起来一阵黑旋风,电扇头摆到12点位置,便哼着凄厉的叫声。这样来来回回,好像被人痛扇了无数个巴掌。
斜对面的上铺,一个中年男人正撅起屁股对着我们抹席子。我妈进来就和他打了招呼:“哟,你好,以后大家都是同学了,相互照应。”
不知道他女儿跑哪里去了?留下他,脸上挂着惨兮兮的汗珠,那身白衬衫濡成透明装了,他尴尬地冲我们笑了笑。我妈的代入感太强,把自个儿当大学生了。
我选了一张靠窗的下铺,刚把行李扔在床上,我妈走过来,托起它,迅速塞入上铺。她眼皮往下一压,脸凑过来,小声说:“睡上铺好,干净,睡下铺你看嘛,到时候就是一张让人随便坐的公共沙发。”
我妈有洁癖症,保持目光所及范围内的干净是除了呼吸吃饭的头等大事。
在我和我妈忙整理床铺和储物柜期间,又陆续到了两位同学,宿舍中间的空地被大家大件的行李占了七八十。
我妈往我手里塞了一块灰不溜秋的抹布,她吩咐我把床旁边的窗户框擦了。那窗户框和门框一色,细条窗框上起了一层厚厚的灰,有些绿漆快剥落了,像刮飞起的鱼鳞。我很不情愿。她见我扭扭捏捏的样子便说:“窗户不抹,风一吹,灰尘扑到你床上来,遭得住啊?”
想想也是。我用一根食指裹紧抹布,脸凑近窗框,轻轻地,精细地绕过那些一碰就要掉落的“鱼鳞”,我害怕它们真的掉了,仿佛那是我的一块皮被搓掉。
不一会儿,我听见“咯噔、咯噔”的声音,是高跟鞋踩在水磨石地板上发出的清脆声,我抬起头,向宿舍门口的方向望去,见到一个穿淡鹅黄短旗袍的女生,她把收拢的纸扇骨斜贴在脸颊上,脸被俏丽地削成了V字型,她抿嘴微笑,有颗米粒大小的酒窝点在嘴角处招摇,她款款绕过那些大件的行李,目不斜视,视周围无一物,目光单单停在我身上。后来回想,她眼睛里的神采像月光笼罩下的一汪水,清冷,反射在身上却有种被点燃的错觉。
那天,我见到她,闷热被消解一大半,我很奇怪,我们都穿成了惜布如金的“局部真理”,能漏风的地方尽量漏,她却逆水行舟,把不走风的旗袍裹在身上,而且一点也不狼狈,还十分优雅。后来,我拉近了看,她的皮肤细腻得几乎找不见毛孔,自然,汗水是涓涓细流,离了一段距离看去,比寻常人清凉许多。
她就是美琪。她还真不适合穿旗袍,平淡无奇的身材撑不起一件最小号的旗袍,旗袍挂在她身上,有种道袍的飘逸之感。但她瘦小的身板却蕴藏着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很多年后,我琢磨出来,产生那种力量来自于心中拥有某种信仰,有为信仰而生为信仰而死的精神,比如,你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尽管你一生都没有看见神明的样子,但你却会为神明制定的道德准则与行为规范,虔诚卑微地活一辈子。因为“无”所以“寻找”有了耐心寻味的深意,因为“无”所以想象可以无限丰满,没有时空的束缚。
她的信仰是爱情,爱情与神明有某种共同之处,比如,只向人们显示出一个虚拟的轮廓,我们无法确定是否实在地看见了它,但信仰使我们相信我们所坚信的一切,那便足以。
2
一个月后,宿舍里的女生都混熟了,每天晚上,熄灯后,躺在床上,我们七嘴八舌,聊很久的八卦才有睡意。
我们的话题很琐碎无聊,但是聚众咀嚼就别有一番味道。
比如,我们说班上的xx男生,长了一副很斯文的样子,其实闷骚得很,那天,在学校附近看见他居然捡起地上的“小传单”(应召女郎宣传小卡片)往兜里揣。
我们讨论外国文学老师怎么老爱去挠自己的裤裆呢?有时用一根手指,有时食指与拇指并用,挠完,再弹一下内裤,那种隐形却显而易见的动作,难道有性病?
丹丹说,开学接新生,陈主席帮某人提了箱子,那人连句”“谢谢”都没有,转身就走了。我晓得,她说的是我。
然后大家开始乱点鸳鸯谱,她们很讲义气地把陈主席塞给我,丹丹抢了经济系的篮球队队长,小霞比我们都成熟,她才不屑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她说,我一个都不要。环环赶紧说道,随便整一个给我就行了。
环环是那种低头看路,把眼前的路分割得精细具体,现实得毫无想象力可言。她对男生的可期藏在心里,不轻易说出来。
而美琪呢,她早已睡着。每天睡前,她先摘抄曾国藩语录,然后听着音乐广播睡去,有时我半夜醒来还能听见嗡嗡的收音机声。
偶尔,我们聊得热闹,她会冷不丁插上一句,轻得像一滴水,偏得老远,泛起微微涟漪。然后便没了动静。
美琪爱写诗。写在草稿纸上,上完一节课,草稿纸中间长长的一溜,翻一页,还有,再翻一页,仍是。写的都是一些多愁善感,不知所云的现代诗。那些字看似规矩,可笔锋犀利,好像她的眼睛,一汪清冷下面,还静静燃着一团火。我觉得就差一个男人嵌入诗中,与那团火遥相呼应。
在宿舍里,我和她走得最近。缘分这种东西很奇妙,报道那天,她走进宿舍见到的第一人是我,因此,露出一个她觉得极其虔诚的微笑,这种相遇便有了几分天注定的意思。
有一天,当代文学课结束后,她让我先走,说是与费老讨论一下诗。费老是当代文学课的老师,也是她的诗友。他是当时唯一能与美琪挂上钩的男子。我们说,费老一看就是博爱之人,对每个学生都是笑呵呵,心中充满爱,可对美琪是疼爱,加个“‘疼”字,爱就不一样了,见到美琪,费老的心尖都颤起来,被疼得呀。
美琪对此只是浅浅一笑。笑得很含蓄,也带几分不屑。仍谁也勾不出她中意谁。有几次我想与她讲几句悄悄话,但她那双眼睛看着你吧,顿时觉得自己的问题无聊、幼稚透了,便又把念头缩了回去。
那天,已是深冬,空气中流淌着一股梦幻般的烤番薯的味,天空下着雨,空气潮湿得拧得出水来。
美琪把书本夹在腋下,冲进课堂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平日那张脸素白得毫无血色,现在居然浮了一层淡赭色,我问她怎么迟到了,她抿着嘴,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接下来,她做的事更是漏洞百出,把广播新闻学的教材带成了大学英语,笔袋留在宿舍里。上信息课时,她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整节课没见她听课,就傻乎乎地望向窗外,笔在她手上神经质地转来转去,下课后,我也往窗外张望一会儿,可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灰蒙蒙的操场与光秃秃的树丫。
晚上,她破天荒地请我吃了一顿宵夜,然后,她慎重而热烈地告诉我,她喜欢上了一个男生。
在大学里打探一个人一点儿也不难,只要蹲点搞清楚他出没哪间教室,便可知道他是哪个系的。小霞是学生会的干事,拉着她认认脸,她再找那个系的同学一问,那人的信息就如同写在白纸上的黑字,一览无余。
美琪有了爱慕对象,锁在寒窗里性格有了180度的转变,眼里那团火,把清冷的水烧干了,冒出来,有股让人措手不及的活力。
她拉着小霞,一遍遍走过回廊,表情从容,蕾丝花边的喇叭袖从丝绒面绿段子羽绒服袖口里散出来,不紧不慢地在空中荡来荡去,像一个正在花园里徜徉的民国大小姐。有高个子男生经过,她的五官立即收紧,全身肌肉紧绷,一看,不是,哎,脊柱又一节一节塌下来。
我觉得美琪彻底变成花痴了。
我与美琪手挽手下楼,美琪可劲地捏我的小手臂,她一定是把内心的紧张、兴奋、惶惶、喜悦,反正各种复杂细微的情绪倾巢发泄在了我手臂上。痛得我差点把她推下楼梯。与他擦肩而过时,她紧张快速地在我耳朵旁点了一下,“就他了。”
看到他,我觉得才把美琪缺失的一块补全。
他叫杨柯,大家喊他“杨杨”。大概有一米八二的身高,凭着偶像派的高个子,已经能笼络一大批女孩儿的心了,更何况,他还是校篮球队的。论长相嘛,也算一表人才。他戴了一副细边框眼镜,没啥度数,装斯文的道具,摘掉眼镜,像山寨版的朱一龙。但那时朱一龙还未出名,他只是杨杨。他念经管系,比我们高一届,幸运的是,他还是单身狗。
按理说,他这样的帅哥没有女朋友实在不符合常理,我们在寝室里议论,有可能是性取向有问题哦。
美琪盘腿坐在床上,她拨开大家的议论之声,很淡定地说:“你们别瞎猜了,他之前有个耍了三年的女友,分手了。”
美琪主动结交杨杨和她喜欢杨杨一样简单直接,绝不拖泥带水。
那天,她与费老讨论完诗歌后,走到教学楼门口,发现雨丝粗起来,她站在石阶上,脚踏出去又收回来,两只脚在原地踏了几步,就是没踏出去。杨杨就在这个时候登场了,演了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他撑着一把大伞,把她护送到寝室楼下,转身离开时,美琪的眼睛还追着他的身影,后来,她发现他的右臂膀被雨水淋湿了一大片。再后来,她形容爱上他的那一瞬间:淋湿的臂膀忽然像一条在大海中沉浮的鲸,慢慢游向她,她感到全身颤栗,身边的雨一粒一粒炸开了花。那时她勇敢地抛弃了“喜欢”这个词,大胆地改用了“爱”。
走过学校的操场、通往宿舍的林荫道,她没与他说上一句话,雨声的重量,以及被圈在雨伞那样狭小的空间下,掂量出的尴尬分量,密实得让人有点喘不过气。但回忆起来,美琪却把他们的相遇说成是在雨中的一见钟情,尴尬的沉默发酵成爱情得以滋生的化学反应。
美琪把被子披在身上,长长的黑发散开,语气温暖,目光隽永,那时她的心上长了一粒心爱的红痣,摸着红痣说,“杨杨的前女友是个体尖,在另一座城市的大学念体育专业,聚少离多,感情就淡了,最后分手也是必然。”
我反应过来,指着她说,“是不是前天,你借口说要去图书馆借点书,其实是去递小纸条了?你不会向他表白吧?”
她的嘴抿成了一个向上弯的月牙,那粒小酒窝像溪流中温驯的漩涡,眼睛里透出的神采是阳光在水面浮现出的粼粼之光。
她没傻到直接去表白,但小纸条写的内容对方也明白就是那意思吧,“交个朋友可以吗?没有理由,就是觉得非常顺眼。”
这种小纸条,打死我也写不出来。
只有美琪,就像她喜欢穿繁复而华丽,却毫无意义的复古服装。她穿上那些服装亦步亦趋地向前走,就好像周围的一切因服装而成为了她想要的样子。这时,你不能不说那些“繁而不当”的衣服又变得有意义起来。
美琪的笔记本上记录了杨杨的课程安排,杨杨打球的时间、杨杨爱去的网吧、杨杨最爱的火锅店、杨杨常去的小卖部、杨杨去图书管的时间……总之一切有可能制造偶遇的场所与时机都被记录在案。这些白纸黑字分布在纸面上,众横交错,编织成一张网,杨杨是那网中的猎物。
圣诞节,她送了杨杨一个姿宝的打火机,元旦节,她送了杨杨一条羊毛围巾。在笔记本里,她还规划了许多浪漫的构想,比如,情人节与杨杨看场电影,下个周末,送他一本《交织的火焰》,有一天,她甚至送出了砖头厚的《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全集》。我猜想,杨杨不是拿来垫桌子底就是藏在柜子里,过了一学期,他忽然晃到一眼这本书,估计还会被吓一跳,“这货哪来的?”
春天,她计划与杨杨踏青去武隆玩,而在笔记本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便是杨杨八月份的生日,她说,自己还没有构想好,反正要给他一个难忘的生日。
杨杨是处女座,她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处女座都这样。”
然后再往里面添砖加瓦,那些砖与瓦都是平时与他见缝插针相处之后拾得的,它们圆融地成为她心目中的杨杨:一个长不大的男孩。
她每天醉心于搜集自己的心情,好看的电影与感动的音乐,将创作的诗歌、与当下的心情,通过短信与杨杨分享,她在无形之中构建了一根奇特的单向管道,将自己所有的感性托付给对方。对方是否感应到,那是另一回事了。
因此,你可以把她之前的沉默矜持、含蓄内敛,看作是韬光养晦,她在积蓄力量,为了某一天爱上某人而做好准备,爱一旦降临,她便可拼尽全力去爱,哪怕是一厢情愿呢。
她说,那天,她与杨杨在图书馆做作业,忽然,杨杨把脸贴在自己的臂弯里,趴在桌上,静静地凝视了她一会儿,而她呢,却紧张得不敢与其对视,仅拿余光睃他。她回寝室的路上,收到杨杨发来的信息,信息是这样写的:在图书馆里,我忽然有种冲动,想吻你。
美琪没有回复那条信息。我说,你傻啊,说可以不就成为他女友了吗?
她嗫嚅道:“我紧张得不知道怎么回复啊。”之后,她又翻开一个笔记本,杵到我面前,你看看这话怎么说的。
她摘抄的曾国藩的一句话:人生的最好境界是什么,花还没有全开的时候是最好的,月亮还没有全圆的时候是最好的。
好吧,在朋友的名义之下,做足了恋爱中浪漫的事,非常流氓,但确实值得让人回味。
熬过了使人生霉、昏昏欲睡的冬天,春天在几场春雨的沐浴之下悄然而至。说是悄然,也不算,仿佛一夜之间,那些很春天的花儿——白玉兰、红碧桃、樱草与瓜叶菊拉帮结派隆重地登台亮相,月桂、赤杨、槐树,老绿的蓬蓬头上冒出一圈黄茸茸的初生细叶,如奔涌地“荷尔蒙”,像少男嘴唇上方长出的一层灰嫩汗毛,那样青涩与打眼。
美琪在诗中写道:雾散云开,阳光投下来,我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临近四月的某个周末,美琪开始准备踏青之旅,她打算把我拉上,再约杨杨一起去武隆玩。起初,我不愿意,当电灯泡最没意思,杵在两人秋波传递间,把自己弄成了多余的傻子。
美琪说,啥子傻子嘛,你聪明得很,就因为你聪明才把你喊起一路给我壮胆,你想一下,我和杨杨又不是情侣关系,连亲密的朋友也算不上,两个人去郊游,瓜兮兮的,把你拉起,多个人热闹些,没那么尴尬。
我点点头,细品这句话,我大致明白了意思,本来她与杨杨走的路线就不是普通朋友,是奔着爱情去的,现在还处于半生不熟的阶段,所以需要催化剂去调节一下氛围。
但我总觉得杨杨太滑头了。那天明明动了心,说要吻她,可后来没下文了。我搞不明白,断了的激情该如何接续上。
美琪脸上挂着一抹“不疾不徐“的慈母微笑,但说的又是另一番话,”有时候,他的话真不能当真,也许是一时高兴逗你玩,你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幸亏当时我没回复信息,要不然就瓜了。”
结果,整个计划泡汤。周日,杨杨跟着校篮球队到市里参加比赛,而武隆路途遥远,仅赶路就得耽误一天,时间肯定不够。既然远的不行,那就近处吧。美琪很快在网上找到另一处踏青的地方——梨花沟,距离学校不过十来公里。我们骑自行车就能抵达。
周六那天清晨,我和美琪站在校门口,一抬眼,望见站在马路对面的杨杨。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运动装,背了一个登山包,他依在一棵杨树下,身影被拉得修长,黑色修身,效果十分瞩目。
他应该早到不久,走近,我见他手指间夹的那根烟,只被火星咬掉一半。他见我们来,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吸得时候,半阖眼睛,睫毛像个毛绒头的孩子趴在眼帘上。
天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得那样仔细,而且还如此记忆深刻。也许是受美琪的影响,她曾告诉我,杨杨是一个经得起细看的男生。(当时忘记问她是指心灵美呢,还是外貌,不过那时正值青春年少的我,一般先看外貌,除了外貌还是外貌,至于内在,一毛钱不值,并肤浅地认为心灵美的男人等于“好男人”,而“好男人”就像案板上的白肉,看着没啥食欲,男生坏一点,邪一点,就像白肉加了作料,并被精心烹饪过,味道丰富,层次分明)
按照她的提示,我把他仔细端详了一番,的确所言不假,细看之下,他的模样让女生不由自主地心生怜爱。怜爱来自某种臆想:有个声音在你内心呐喊,你需要拥有他,进而“改变”他,使他成为你的唯一。
然而,为什么会冒出“改变”呢?我问自己,某个男人在什么情况下需要改变?我在心里默默细数,太多了,比如邋遢、多情、吝啬、贪婪、自私、不求上进……女人总想着改变男人,男人想的却是换掉女人。
吸完后,他把烟丢在地上,用脚尖碾实,然后捡起烟头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他有条不紊地做完这系列的动作之后,朝我们投来一个漫不经心的微笑。那时,属于美琪的春天才真正开始。
那句诗,她应该这样写:云雾散开,阳光投下来,他看见了我,而我在他的眼里寻见了自己的影子。(滥俗的比喻,戏里戏外的爱情不就是这样吗,雅俗共赏。)
这时,从小卖部那里走过来一个男生,矮壮的个子,四方脸,他提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的是几瓶矿泉水。他拿眼睛在我和美琪身上遛了一遍,然后乐呵呵地开口道:“美女们好,我是萧然,叫我小萧或小然都行,当然也可叫我一声潇哥,只要你们高兴都好。”他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像迎接领导一般,挨个要与我们握手。
他把手伸向我时,我的左手不知好歹,倔强地贴在裤缝边,无动于衷,这时,美琪伸出手,把尴尬化解。“你好,我叫美琪。”美琪大方地说。
敢情杨杨想得周到,来个四人同行,不单一个,我真应该谢谢他呢,还是啐他一口呢。
我们就在学校门口附近租了四辆自行车,沿着一条护城河,经过一座彩虹桥,徐徐的东风撩着我们可爱的脸庞,从眼前闪过的都是万紫千红。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萧然。
我小心翼翼地骑行,眼睛与动作协调不开,骑得很慢,萧然在前面老远处,停下来,单腿支在地上,我见他得意地转过身,粗壮的短腿扭出一个健美的弧度,他用钢匙刮砂锅拉出的刺耳声音喊道:“哟,美女,你这个速度怕是天黑都到不了哦,要不我载你嘛?”
他耐心地等待我骑到他面前,然后我认真地说,“那不如这样,你载这辆自行车走,我打的。”
他的双手放开车龙头,悠悠地拍了两个巴掌,意思是,高见,做你的白日梦吧。
我使劲地向前张望,杨杨与美琪早不见了踪影。“重色轻友”这个词一下子戳到我心坎上,有点轻痛,有点狼狈。
那是一片新开发出来的风景区,目前是个半成品,空气中有一股新鲜的泥土腥气,黄土满山满沟,孤寂地等待被绿植填满,但成片的梨树已生根开花,仿佛吹了一口仙气,那天上的云就开了花落成一片。
我把车支在游客服务区的空地上,望着稀稀落落的林子入口处,有种玩不起来的感觉,没个草地安放屁股,难道像聂小倩一样凄凉地在树林里穿来穿去?萧然站在一边叹道:“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一语道破。
那边,美琪向我们招手,示意我们过去。
杨杨的脚边放着一只铁桶,里面装了半桶的黑土,一手杵了一支铁铲,身边靠了一根树苗。美琪把一顶很夸张的大翻帽戴在头上,那是一顶可以折叠的太阳帽,暗淡轻黄色,柔柔的,看似情疏迹远,实则,帽檐下那双眼,那脸色,热烈得像琉璃玛瑙,顾盼生辉。
不知道杨杨对她下了什么蛊,或者就仅仅是低头附在她耳朵边,轻轻说了一句话,唇齿间吹出的气,撩到她耳朵边,凉悠悠的,旋即,通体被闪电击中般,电石火光一路沿着神经末梢炸开,噼里啪啦,直到把心震得颤巍巍的。杨杨不就是会下情蛊的男生吗?看他聪明的眼睛就明白了,女人会成堆地往他眼里扑。
美琪的一手持铁铲,一手叉腰,她的长裙在膝盖上方打了一个结,露出焦糖色的长靴。靴子上沾着星星点点的土渣。她优雅地转了一个身,对我说,“好看不,秒变农家女。”
我哼了一声,在生气与肯定之间徘徊。本意是轻蔑地打击她,但哼出口,肯定与友善的成分就莫名地多起来。
杨杨拿眼睛点了一下萧然,指了指后方一个钢化玻璃搭的花棚,“你再去拿两把铁铲,半桶肥料,树苗我交过钱了,我打听过了,这里比较有趣的项目只有种树,种完树,我们抄小路去附近一家很有名的泉水鸡吃午饭。”
美琪把帽檐翻起来,冲我眨了眨眼,附和道:“据说这里的泉水鸡很好吃,今天我请客。”她是在为自己不明智的选择而弥补吗?
萧然只拿了一棵树苗。一棵树苗100元,买两棵是有点奢侈。老板告诉我们,梨树苗,今年种,明年开花,种树时,心有所念,愿望会随着花开而实现。这种哄小孩,赚大人钱的屁话——我还是信了。
我和萧然十分吊诡地种下一棵鬼知道象征什么的梨树。种树时,我许了一个愿望,抬头只见萧然摆出一副慎重虔诚的模样,嘴一张一合,念念有词,我窥睨了他几次,在心里,我强迫自己去感同身受他的真诚,但恕我无能为力,他看起来真像一条鲶鱼张着大嘴,翻着白眼,在水里吐泡泡——严肃沿着滑稽的边缘溜走了,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我再一转头,正好撞见美琪抡起拳头朝杨杨胸前捶去,杨杨敏捷地闪开,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美琪那顶大翻帽时而含蓄,时而夸张地翻起。一拳落了空,杨杨不死心,他其实是“欠揍”的,于是又凑近美琪说了一句话。我站在上风口,风吹过去,他们的话顺着风飘走了,我抓不住只言片语。我只能想象,杨杨看美琪的眼神是顽皮而温柔的。
那句话可能是:“你许的愿望是什么?你不说,我也知道:重新回到图书馆,我看着你的那一刻,我可以复制一万遍当时的情景,却只问你一句:你愿意吗?”
天啊,这还得了,哪怕前面有个深渊,美琪也会含笑勇敢地跳下去吧。情话与浓密的长睫毛是见血封喉的利器,美琪必输无疑。
美琪又抡起一拳,这时,我看清了杨杨的套路,他故意迟疑了一下,表现出来不及躲开的样子,然后,那小拳头就砸在了杨杨的胸口上。这次,杨杨笑得很开心。
他们哪里是在种梨树,打情骂俏把天色都整暗下去了。我和萧然才是正儿八经地种树。萧然力气大,三下五除二就把土铲出个大洞来,然后把碗口粗的梨树苗往土里一插,使劲地堆肥料和回土,再用铲铲夯实,用脚踹几下。
期间,他倒是想与我交谈,说了几句我觉得傻不拉几的笑话,我没接招,种完树,许完愿,他便命令我去还桶和铲子,言下之意,你除了做点砸笨的活,简直一无是处。
我和萧然识趣地坐在一土埂上,与他们拉出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萧然兀自玩着手机,我望着她们。那棵树苗终于被移栽进了土里,美琪用脚去把土夯实,没站稳,差点来个趔趄,杨杨眼明手快扶住她的手臂。等美琪站稳,她冲他莞尔一笑。那时,不知道美琪温驯的酒窝是否旋进了杨杨的心里,但我猜,美琪是有这份自信的,她在杨杨面前,把自己变成了一枚刚煮熟的鸡蛋,她尖着手指,轻轻地剥去鸡蛋壳,每次一小块,不多不少,逐渐展露出一种怡人的“品质”,这些品质依靠源源不断、旺盛而饥渴的想象力搭建。
这时,她回过头,冲我挥挥手,喏,她把自己变成了浪迹天涯的三毛,在这片有后现代风格的梨树林里与荷西载下一棵象征他们爱情的树苗,最终开花结果。
可她不相信爱情会开花结果,真的会吗?那次她反问我,倒把我问住了?难道不会吗?
她说,开花结果有曲终人散的惆怅与悲情,花会凋零,果会变成另一株植物,那时的爱情还是原来所爱之爱吗?
我侧脸,斜睨了一眼萧然,只有上帝知道爱情是什么?但我知道我绝对不会和萧然这样的男生有任何瓜葛。
我们往南面骑了一公里左右的路程,在一个岔路口向左艰难地蹬了一段上坡路。绕过竹林,只见,白墙上,一株长势旺盛的三角梅,翻墙泼洒,枝叶扶疏,鲜辣的玫红色花朵把周围的空气都点燃了。
我们四人,停下来,望着那株三角梅,心生仰慕。
我灵机一动,掏出手机来,对美琪说,“要不我给你照一张?在三角梅前。”
没等她回答,我把她推到三角梅前,又嚷着,“杨杨,一起嘛,我给你们俩照一张。”
杨杨一手扶着自行车,一只手揣进裤兜里,眉头轻蹙,迟疑着,表情有几分羞涩,又有几分不解,似乎在说,女人真麻烦。美琪看着他,噢,那种表情又来了,就像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情景,现在,我终于找到合适的形容词:期待与信任。
杨杨比美琪高出了一大截,他们俩站在一起,说实话,撇开样子,单论气质,那是一点也不般配。美琪是活在中世纪油画中的少女,而杨杨则是,现代烂俗偶像剧的男二?男三?
鲜辣的玫红色仿若时空的纽带,把他们裹挟进了同一个画框中。
摆pose的时候,杨杨双手插裤兜,嘴角轻扬,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美琪往前站一点,她摆出万人做的剪刀手,不同的是,那双眼却像树林里跳跃的小鹿,她的笑,努力着,试图比这春天还明媚。
3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周日那场篮球比赛,杨杨伸手去接球,一个重量级的男生——生了一副铜墙铁壁的身体,横劈过来夺球,球是夺过来了,但过程是他把自己整成了一个超重的沙包直接砸向杨杨,两人顺势倒地,杨杨的右手臂被他很有分量的身体折断了,一声惨叫,撕心裂肺。
美琪坐在看台上,她双手捂住嘴巴抑制住自己的尖叫声。当球场上的球员向杨杨围拢时,她跑下看台,挤进赤膊的人群里,那湿绿色的裙尾像条灵动的尾巴,扫过众人的脚踝。
对杨杨,她可能连自己都没弄明白,究竟她体内蕴含了多少潜能。在大家有些茫然无措的情况下,她出于本能掌控全局,目的只有一个,拯救她的爱人。
她让大家散开,有人试图扶起杨杨,她瞪了对方一眼,她说,不要随便移动他,如果骨头断了,每一移动一分,骨刺会扎进肉里,非常痛。她让对方赶快打电话给校医。
她拨开人群,跟着担架,一路小跑,躺在担架上的杨杨,表情痛苦,这痛苦持续地感染着她,仿佛是痛在她身上,在整个过程中,她把自己变成了杨杨。
杨杨骨折了,手臂打了石膏躺在家里静养。
美琪除了每天给他发信息,说些远方诗意的内容。
她还想给他打电话。
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拨了一通电话给他,聊最近她看的一部电影,聊学校发生的一些事情。
电话那头,杨杨的语气显得悻悻然,话不多,心不在焉与沉默掐头结尾。
美琪听出了几分不耐烦。
“你说他是不是因为骨折身体不舒服,所以闷闷不乐?”她问我。
“有可能,你觉得他闷闷不乐是因为他厌烦你了?不会吧,我觉得他挺喜欢你的,你们在耍朋友,大家都晓得。”我说。
球赛那天,经管系的人都认识了美琪,“就是那个穿着绿连衣裙的女生,是杨杨的女友。”这个从属句从很多人嘴里冒出来。
但是美琪否认这种说法,她回避“女友“这个词,强调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情侣。我算是看出来了,她想把“你猜来,我猜去”的爱情小游戏继续玩下去,谁先主动把关系确定下来,谁就是输家。
“那你之前抛出的小纸条算什么?”我对此不解。
“抛砖引玉,有些事冥冥之中注定了,再说了,我又不急,我像那种急吼吼找个男友,过小情侣日子的人吗?两人确定了关系,情话会在一夜之间讲完,那种事也会在一夜之间解决掉,然后激情将会蜕变成一种苍白的安宁,有什么好的?现在,我很享受这种半明半暗的过程,只要他不戳破,我绝不越雷池半步。”
“我明白了,是不是类似小王子与那只狐狸的关系呀?”我瞎掰的。
“呃?”
“驯服对方?驯服是一种改变,试图建立一种独一无二的关系,更甚情侣之间的卿卿我我。”
“噢,也许吧。”可能她在心里也质问过自己无数次:我到底要怎样?
我说:“但是他看起来也不逊色哦,可能还技高一筹,你看他,把真诚与风流切换自如,并运用得那么娴熟,你不怕被狐狸吃掉?”
对着镜子描眉的她,忽然转过身,裙身上挂着的小亮片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碎了一地似的,她扬了扬眉,抿嘴含蓄地笑了笑,没有回答我,又转过身,专心描眉。
我明白了,她即使被杨杨吃掉,也心甘情愿呢。
那天,美琪、杨杨、萧然和我围在桌前吃饭。
杨杨问萧然,周日那天政法大学的陈志来不?
美琪抢过话头问萧然,陈志是不是那个得了五校巡赛篮板王的男生?
萧然点点头,正要开口讲,美琪又问,那杨杨帅还是陈志帅?
杨杨放下筷子,转过身,把美琪连人带椅转过来对着他,美琪像一个拿着棒棒糖的小孩子,忽然被人扳过脸,他的强势是你必须看着他,他的眼神就变成了一种不讲道理的霸道。他问美琪说,比我帅,那你有什么想法?
美琪吐了吐舌头,想法很多,不晓得你指的哪一种?
杨杨把身子往旁一斜,手托脸颊,手肘抵在桌面上,露出一副就要逗着你玩的笑容,说道,我的想法也很多,我们比一比?一边说,一边用另一只手去揩她下巴上的一点黑色印记。
幸而,萧然用他的破嗓音把不忍直视的调情场面打碎了。他嚷道,干脆你们进包厢里吃算了,你们俩整得我食欲都没得了。
这情景就好比,美琪与一个高手打牌,她以为对手和她是一个段位的,于是玩点自以为是的小花招,用感动自己的小招数去感染对方。
其实呢,人家早就摸清了她的底牌,不紧不慢地把游戏玩下去,至于什么时候结束,她早已没有发言权了。
她付出爱的角度也非常刁钻。她执拗地认为杨杨还是个大男孩儿。她便向杨杨喷涌出母爱。
在饭桌上,我觉得就算他妈妈在场也不一定比美琪照顾得周到,美琪为他添水,为他烫洗筷子,夹菜。也许,杨杨倒退十几岁,他妈还能赶上她,但杨杨已经是一个荷尔蒙分泌旺盛的男人呀,他需要更多。
他就是那大部分男人中的一员,他们在一段感情中需要的东西比女人要的实际与具体得多。他们不满足,也不屑于缥缈的你来我往。
美琪那些自以为是,希望对方感同身受的诗句与心情,还有那些电影与音乐,只是一个苍白的背景而已,背景之下,仅是她的一颗热烈跳动的心。孤独而可笑。
有时,我觉得她才是一个孩子。她卷缩在自己创造的气泡中,爱得像个负气的孩子。
伤筋动骨一百天,一周对于美琪来说都太长了。
周五,她站在宿舍的阳台上,又给杨杨拨去一个电话。
她在电话里这样说:“我在你家楼下了,我来看你。”
她在试探他。
然后呢?那天美琪凭借女人的直觉,已感到事情发展有些不尽人意。
美琪告诉我,杨杨在电话里很惊恐,他问她怎么知道他的家庭住址。她回答道,向别人打听的呀,你不愿意我来看你吗?
杨杨沉默片刻,然后说,我妈妈爸爸在,不方便吧。
美琪不再说话,她挂了电话。那天,杨杨也没打电话与发信息来追问她是否真的在他家楼下了,就算是普通朋友之间的探望,也会礼貌地问一声,既然都来了,要不上来坐坐?
美琪像在说服自己一样对我说,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心情不好是常有的事儿,理解他吧。
其实美琪已经隐隐地感到,他们还未把这个游戏玩得尽兴,就戛然而止了,或者不知道什么时候,杨杨早已越过雷池,却发现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欲望偃旗息鼓,美琪黯败。
但美琪仍是美琪,她瘦小的身躯里那股不屈的力量,驱使她向着自己营造的世界步步前行。
她仍然保持着那颗昂然自得的初心。她对杨杨的爱甚至升华到另一个境界:有了一种自我牺牲与自我成全的精神。美琪正演化成为一只蛾子,飞向火石之中。
正如她自己摘抄的一句诗:“你是怎样被恩典,仍然激情地执着于你的所爱。”
她收拾好自己的心情,等待八月降临。
她说八月来临的时候要为她的宝贝办一个特别难忘的生日派对。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仿佛已看见杨杨狼狈的模样,孤立无援地站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用刻薄与愤怒的眼神看着美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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