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七月答太史樊悔斋书
昨承太史招会,谆谆以性命之学下问鄙人,妄答无以发明个中实诣,有负虚中采纳至意。然在鄙人边见,窃以为或当如是,此外诚有不知也。
是故,太史曰:“此心之灵,处处昭昭明明,便是良知。”甲仁曰:“此只说得良知之用,说不得良知之体。良知之体是个浑浑沦沦、混混沌沌底。惟其浑沦混沌,方能昭昭明明;及至昭昭明明,仍是浑沦混沌。所以无知而无不知,无不知而无知。”
太史曰:“工夫从何处下手?”甲仁曰:“就从当下下手。当下翕受,精神无二无杂,眼看、耳听、口说全无一些沾滞,心中广大安稳,就是下手。这下手是等待不得的,当下不下手,虽百千年亦无下手处,时时处处都不离当下。以此事君,当下之无二无杂底就是忠;以此事亲,当下之无二无杂底就是孝;以此施于昆弟,就是友;以此施于夫妇,就是别;以此施于朋友,就是信;以此泽民,则民吾胞;以此爱物,则物吾与。以此穷理,以此尽性,以此至命,都是当下之实际。”
鄙人又以刘柱石及悟性之所证者就正太史,曰:“此恐是火。予十八岁时也有此一两次。”仁曰:“何谓也?”太史曰:“尝看书疲倦,宴坐一室,身子忽不知在何处,心中全无所系,觉有无边广大。”甲仁曰:“此性体也,此唐、虞之‘中’也、孔门之‘仁’也。濂溪之‘主静立极’,‘立’此也;明道之‘体认天理’,‘体’此也;象山之‘立大’,‘立’此也;延平之‘看未发’,‘看’此也。怎么认是火?”太史曰:“如此参入,恐堕在禅学去了。”甲仁曰:“从上圣神,也是参禅不成?到这境界,全是毋意、必、固、我之天真发现,全是寂然不动之性体浑融。‘至诚立天下之大本’,‘立’之于此也;‘知天地之化育’,‘知’之于此也。此岂有所倚哉?但吾人自物欲、情识攻伐驰骋之后,每日纷纭胶执,无一息停止,所以这个本体不得呈露,或乍然呈露不能识取,是以不能保守扩充。夫子教人要‘博文约礼’,正在本性源头上‘博’之、‘约’之也;教人‘格物致知’,正在此本性源头上‘格’之、‘致’之也。颜子‘欲从末由’,‘末由’乎此也;孟子‘知性知天’,‘知’乎此也。如何怕堕在禅学?伏羲仰观俯察,近取远取,若不凭此悟入,怎能下手画《易》?《河图》、《龙马》之数,不过一死煞之物耳。惟羲皇有个神会处,所以见得《河图》之数是个活底,把来作《易》,方能成变化而行鬼神。愿太史验之,定其是非可否,亦鄙人效抔土于泰岱之微忱也。耻庵杨子《圣学歧路》、《九思三关》并拙录,附览。”
(山东曲阜. 孔庙)
附樊太史送予回蜀序(节略) 乙亥秋七月
可与言道者,其扬雄、谯定、张栻、来知德诸君子乎!然皆潜心默契,终身不出,雅以圣贤自命者。杨子胡为乎来哉?岂欲抱其所学于朝于市,如大圣人之辙环乎?夫贤如曾、闵,终身敝衣;康节当升平之世,安乐自娱,诚可谓知天知命者矣。大约道德、功名实属两途,安社稷已下天民一等,况志在功名,且难觏哉!吾谓杨子但当入深山,构茅屋,乐其天真,不复为功名计,斯善学道者也。杨子行矣,吾数年后明农于田,当复与杨子往还笑傲于山谷间,当不似今日之芒芒然。
复书
性功、事功一也,故曰:“隐居求志,行义达道。”道德、功名分为两途,自是后来流弊。试看《大学》正心、诚意而齐、治、均平,《中庸》中和、位育、至诚、尽性、参赞,此可是两途否?唐、虞不讲学,事功即是性功;孔门讲学,性功即是事功。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太史谓:“甲仁当入深山,乐其天真,不复为功名计,斯善学道者。”斯殆有所为而为此言也。
鄙人窃以为:人之学道,治境无法,治心有法,治得心方能处得境,不然居深山无益也。功名何碍于人?自己有所见,功名皆尽性至命之地,安社稷乃天民、大人之作用;自己无所见,不为功名计,无益也,此箕山、颖水间所以多藏枯槁辈也。曾、闵、康节自成曾、闵、康节身分,人各有志,勿庸强也。谓南轩、瞿塘潜心默契,则可也;高其终身不出,则不可也。扬、严与谯又当别论也。凡此皆为诸公究其学之大全,非敢隐隐为仁解也,虽然亦恐似算他家账耳。
甲仁所难者,在当下底一个心难治。自己见得,只要治了心,可以处富贵,可以处贫贱,可以居深山,可以居闹市,可以出,可以处,可以动,可以静。此道只在目前,本是易简,特人与之背驰,所以见其难。勋业、气节、才学皆性之散见。人得了原本,勋业即道也,气节即道也,才学即道也;否则止可为勋业、气节、才学,而不得名为道,此汉、唐、宋、明以来诸名人所以不著不察而蔽于一偏也。至若有一等田夫、孺子、僮仆、妇女、负贩、佣工、樵夫、渔子之流,翻可与言道者,盖为他一时天良发露,于本性上不昏迷滞塞,这一息真本体便与天地圣人无二。故古人于道之所在,不分舆台、皂隶、厮役、臧获之贱,皆有所取焉。不宁惟是,一切万物且资之以为师,而况人乎?夫子曰“乾以易知”,此真“易”矣。孟子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但人乍明乍晦,不能察识扩充,故见其“难”耳。
承序文见教,借此一通精深,使仁更有所进,庶不负七千里走京华就正于大君子之鄙心也。信手直书,意有未莹,还期摘其疵而垂训焉。少刻候教,再剖未尽。
(心学大师王阳明悟道处——贵州龙场驿. 阳明小洞天)
又
此学不分时、境,处处可做。太史未免看作两段,有所等待矣。当下就要不芒芒,莫要数年后才不芒芒。待数年后才不芒芒,只这一个待心挨来挨去,便百年也不得不芒芒!
鄙人与太史相接六次,其欲效愚忠于高明者,亦颇信飞虫之弋获矣,而太史犹如彼云云,总之旧见陈习难忘也。相别之后,不卜会于何时,只求此心此理之同。苟其同也,虽亿万里之遥、亿万世之隔,如一室共证也;否则同时同晤,亦徒然耳。伏冀太史参赞化源,黼黻宏猷。珍重珍重!
【注:杨甲仁(1640—1719),字乃所,号“愧庵”,四川射洪人,康熙三十三年岁贡。杨愧庵一生隐居不仕,专心学问,修为精湛,世人知之甚少;后参访清初三大儒之一李二曲,二曲引为知音,堪称清初难得一见之心学大家。此信为杨愧庵与太史樊悔斋论出世入世之别及如何修学用功之作,值得深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