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常听人说起“高质量发展”,这词儿好,气象宏阔。但我总想,再大的道理,也得落到寻常日子里,才算是真的。好比那上好的龙井,总得用寻常的玻璃杯沏了,在午后的窗下,一口一口地抿,那清雅的味儿,才算是真正入了心。日子也是这样,光有宏大的架子不成,得在吃睡坐卧里,品出点安稳的、属于自己的滋味来,这才是真的“高质量”了。

先说说睡。 人活着,像一盏油灯,白日里风吹着,亮晃晃地燃着;夜里,总得有个灯罩子拢一拢,让火苗稳下来,慢慢地,自己给自己添点油。如今的灯罩子,怕是叫手机给顶替了。夜里躺下,手指头一抹,亮堂堂一块小窗户,里头锣鼓喧天的,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去,哪里还睡得着?睡不沉,第二天起来,整个人像是隔夜的茶水,味儿都寡淡了。
我认识一位老中医,他有个习惯。每晚睡前,必用热水烫一回脚。铜盆子里的水汽袅袅地升上来,混着一点艾草味儿,他便眯着眼,靠在藤椅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旧事。等水凉了些,脚也红了,整个人便像一块拧干了又晒透的毛巾,松松软软的。他上床,是决计不看书的,只说:“让脑子也歇歇。”不多时,鼾声便起来了,不急不躁,像远处隐隐的潮音。这样的睡,才是给生命添了真油彩。
再说说吃。 吃是顶要紧的事,也是最容易马虎的事。现如今方便,手指动动,红的黄的便送上门来,噼里啪啦一顿,肚子是饱了,可嘴里却记不住个味道,仿佛只是给身体这架机器加了些燃料。这吃法,可惜了粮食,也可惜了人。
我认得一位老先生,是个会吃的。他每日清晨的功课,是拎着布袋子逛菜市。他不问价钱,只用手捻,用鼻子闻。韭菜要挑窄叶的,说味儿冲;豆腐要买颤巍巍的那种,带着豆腥气才好。回了家,便在厨房里叮叮当当,不急不躁。我看他煎鱼,锅烧得热热的,用生姜擦一遍,鱼溜下去,“滋啦”一声,白烟腾起,他却不慌,等着一面煎得金黄脆亮,才手腕一翻,替鱼翻个身。那股子专注,不像是在做饭,倒像是在进行一场郑重的交接仪式,把这鱼从江河里接来,安稳地送到人的脾胃里去。他吃饭时是不说话的,细嚼慢咽,仿佛能嚼出那菜在土里经了几场雨露。这般吃过一顿饭,人的精神头都是足的,润润的。
学问上的事,如今也闹腾。 巴掌大的屏幕里,今天这个道理,明天那个新知,哗哗地淌过去,人像个张着嘴站在瀑布下的葫芦,灌是灌满了,摇一摇,咣当咣当,全是水响,没个自己的东西。
我以为,读书求学,须得有份“余裕”。这余裕,是心里头不赶。找个有太阳的角落,蜷在椅子里,捧一本闲书,不必是名家大作,哪怕是本讲如何腌咸鸡蛋的,也好。字是沉在纸上的,你得用眼睛去“捞”。读进去了,便忘了时辰,偶然抬起头,看见日影从桌角爬到了书脊上,心里头反倒是一片亮堂的静。书里的东西,未必全记得,但那份静气,却像茶水渍,渗到了骨头缝里。这才是真长了一点见识,不浮不躁的。
人总得动动。 一动,血气才活。可现在的“动”,常常成了任务,咬牙切齿的,为了胳膊细一圈,或是腰上薄一分,苦大仇深似的。
其实,动,本该是件欢喜事。你瞧那猫儿,无端地便要在桌腿下钻几个来回,或是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那是它筋骨里快活着,要唱支歌。我们人,把这歌儿忘了。动,不一定要去那锣鼓喧天的场合。扫扫地,侍弄侍弄阳台上的几盆花草,看水珠怎样在叶子上滚;或是晚饭后,沿着河边慢悠悠地走,看对岸的灯火一点一点亮起来,像是星子掉进了水里。走着走着,身上出了层薄汗,心里那点皱巴巴的烦闷,也仿佛被熨平了。这时的动,不是为了给谁看,是身体自个儿舒坦了,哼起了小调。
最后,还得说说独处。 人是群居的,但魂儿总得有个自个儿的窝。现在的人,怕独处。屋子里一静,便觉得空得慌,非得弄出点声响填上,像是害怕听见自己心里的回音。
独处的妙处,恰在这“空”里。把那些嗡嗡作响的物件都拿开,就自己一个人,坐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想想山上的野鸡,是不是还一样肥;想想某年某月,在异乡火车站闻到的一缕烤红薯香。也或许,就呆呆地,看一只飞虫忽高忽低地撞着玻璃窗。这时候,你才完全是你自己,不是什么职务,也不是谁的父亲、儿子。心思像一片安静的湖,偶尔有鱼吐个泡,漾开一圈细细的纹,那便是你与自己最清明的对话了。这份自在,是任多少回推杯换盏也换不来的。

说来说去,高质量的日子,不是外头贴的金,是里头透出的光。它就藏在稳稳的一觉、香香的一饭、静静的一读、微微的一汗,和清清静静的一坐之中。把这些寻常小事,过出滋味来了,过出安稳来了,这日子,便是结结实实的好日子了。
夜又深了,风有些凉。我该去续一杯热茶,把窗子关掉,然后,泡泡脚,洗洗脸,刷刷牙,安安稳稳地,把自己交给一个扎实的梦。日子嘛,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用心过了,便是自己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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