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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醒来时,迷幻的皎月映入眼帘,四下无人,只有鸟的叫声,像是乌鸦,又像是喜鹊。
黑黢黢的杉树肃然立在我的眼前,犹如一排坚挺的巨人,寒风袭来,我打了个冷战,恐惧地看向身后,影子塌在坟墓上。
都是些无名的坟墓,里面装的大抵是被人抛弃的荒尸,只是世间诞生了有心人,才把他们简单地埋葬,并立了块无名的碑。
我全身赤裸着,白月之光恍若雪衣盖在我和大地的身上,我的头又痛又晕,还搞不清这是什么状况。
我想,不可能从头到尾都是裸着的,我的人生,我活着的日子起码有段时间是穿着衣服的。
可又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副光溜溜的样子呢?
我想去找些东西,能够蔽体的物件。
我找了些落叶,想用木藤把它们制成简易的裙子,可叶子太脆,轻轻一碰就化成碎屑。
原来这是秋季,我睡着的时候还不是秋季,一定是夏季,或者春季,至少是温暖的时令,不然我不会裸着睡觉的。
体温已经消失不见,只有冰冷的皮肤与这干燥的空气相接。
看来,只能借助那些死人了。
我开始徒手挖那些坟包,手指缝里全是黑泥,有时还不小心碾碎几只蚯蚓,它们的肉也陷在我的手指里,看着实在不舒服。
我又找来块锋利的石块,奋力地刨着。
总算是刨到死人了,可她也是衣不蔽体的。
可怜的女人啊!男人裸着还好。
她很年轻,皮肤也都还水嫩着,容貌很清秀,美得不像个死人。
我细细打量着她的身体,又看了看自己。
看来我们需要两套衣服了。
我把她背在身后,她的皮肤也是冰冷的,这可恶的秋季啊,温暖都死哪去了?
我找了块树荫跪下,把女人的尸体靠在了杉树上,她的胸脯正对着我,像两只突出的巨兽的眼睛。我用她的长发把巨兽的眼睛遮掩,开始思考我和她的未来。
首先需要两套衣服。
我又拿起石块去刨坟墓了。
后面的墓穴竟然都是空的,我不明白这立碑的理由到底何在?也许是给将要死的人,也许是给死后不曾被人记住姓名、身份,和不曾拥有身体的人。
但那也不管我的事。
只能去找些长草来编织衣服了。
我走进森林,脚底都是湿泥,有些低洼的地方甚至有积水潭,谭面波光粼粼,几只蜻蜓歇在上面。
我又从树上掰了些木藤,并顺着山路登到了山顶。
脚底被石块划破,我竟然没有流血,难道这骇人的天气把血液都冻住了吗?
山顶上立着一座孤塔,塔边开满紫莹莹的三角梅,灯塔的白色墙皮已然脱落,但灯光却倔强地枯黄地亮着。
耳畔有海浪声,涛涛的回响,很安静。
我登上塔顶,眺望漆黑的大海,它像是几百万条黑色大蛇组成的泥潭,看着有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感。
月光洒在上面,像是大蛇的鳞片泛起白光。
看到海,我便想起了父亲。
2
不知是多少年前,我曾有位并不爱我的父亲。
在阴暗、潮湿、狭窄的租房内,我和他尴尬地生活着。白天大部分时间我是在学校度过,到了傍晚父亲便接我到海边的公园。
我记得长椅上眼神落寞的中年男人是如何耸肩哭泣的,也记得那哭音和海的潮汐声是如何交杂在一起给那时幼小的我带来怎样地震撼。
他从未动手打我,也从未拥抱过我。
我知道他是不爱我的,只是由于社会与法律强加给他某种不得不为的义务,才产生了我和他的羁绊。
在我顺利升入高中后,父亲便锒铛入狱。
罪名是蓄意谋杀了一个同样落寞的中年妇女。
得知那个消息的我便放弃了学业,鲁莽地奔向社会。
我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工厂里,认识了一个可爱的女孩。
她叫子怡,花子怡。
花子怡是个傻女孩,梳着大花辫,总是用天真的眼光看人,她喜欢同情流浪的小猫小狗。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和这种人认识的。
某日,因为和主管发生了争执,我用拳头打了他干瘪的脸,而且不只一拳。
所幸只是被赶出厂内,挂上了永久禁止入厂的黑名单,并没有承担刑事责任。
毕竟,那时我也只能算个无父无母的毛孩子。
之后我就用所剩不多的积蓄在网吧、烧烤摊这些地方活跃,过着不分昼夜的混沌生活。
终有一日,身无分文,无所去处的我饿倒在了厂的大门外,被无数同我一样年轻稚嫩的生命包围着。
而子怡也在其中,她旷了工,亲自把我带到了她的租房里,喂了我炒饭和面汤,我才勉强变得像个人。
我曾问过她,为何要救一个已经废掉的人。
她说她只是在为死后的自己做些善事罢了。
她接济我的那晚,我便和她睡了。
我又问她,那也是她为死后的自己做的善事吗?
她骂了我,本就不擅长骂人的她竟骂了我一个礼拜。
我觉得实在是自讨没趣,便扔下她,独自去外面讨生活。
在图书城的奶茶店里,我谋得一个服务员的职位。
起初笨手笨脚地挨了不少骂,但招我的那个姐姐很温柔,人美心善,自始至终没解雇我。
暖色的灯光,浓郁的奶香、整齐缤纷的书本让我觉得这里就像我从未有过的家一样温馨。
闲暇之余,我便自主地帮忙打扫起图书城的卫生,店主很高兴,送了我一本《百年孤独》。
那时,阅读与工作给我的生命带来奇迹般的光芒,像是普罗米修斯手上握着的永不熄灭的火焰,照亮了我阴暗的心之彼岸。
搭乘地铁时,我捧着书,看乏了便欣赏车窗外模糊的灯影与高楼。忽觉得自己也算是在享受生活。
不知不觉便已到中年,模样也变得成熟起来,我开始探寻自己未来的伴侣,但那简短的爱情就像是走马观花,同她们睡过后便都索然无味。
我想起那个骂我的人,想起那个喂我炒饭和面汤的女孩,我知道我她才是我要相伴一生的人。
我费尽心思地寻她,过程很痛苦,心里悬着的石头变得愈来愈沉重,可丝毫不见一点让其释怀的希望。
我四处打听,向房主,早餐店的老板,厂内的工友,甚至还找到了当年的主管,许多年过去了,但依然没有寻得半点关于花子怡的消息。
她就像是在这个城市消失,人间蒸发了一样。
此后,我心里的石头就一直悬着,我知道它早晚会轰然陨落,压断我这根脆弱的芦苇。
3
飞舞着的白光海蝶,一丛丛地聚在一起,像绽放于空中的白玉兰花园。
我仰躺于灯塔下的青葱草坪上,三角梅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我看向月亮,那里似乎藏着死人的影子。
也不知是谁的尸体,死在月球的土壤上无人照看,死人其实也不需要照看,但需要活人送花送纸钱什么的,这样没死的人才觉得死了以后会踏实,其实死了以后会不会踏实,谁又知道呢?
也许人永远都不会踏实。
海浪一节节地打在海滩上,而遥望无际的天空也像浪一样有着一节节的云朵。
我身在一座孤岛上,只有死去的女人与我为伴。
此时此刻,赤裸似乎还是件好事儿,在没有人气的荒凉地方,赤裸能真正地把身心交给自然。
既然脚边划开的伤口不会流出鲜血,我干脆用石头把整个腹部破开一个大洞。
伤口流出的不是鲜红的血,而是黑色的胶质液体,像一条蛇,顺着石块的缝隙朝悬崖流去。
流在海崖下的一棵椰子树上,滴滴答答,像下起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
很快,天边飞来几只乌鸦,它们贪婪地吮吸着从我腹部流出的黑色液体。
我用手轻抚着乌鸦的羽毛,像抚摸家养的小狗小猫。
原来,我早就不是个活人了,同那女人一样,也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但我还具有思想,还能用暗淡的目光审视这硕大孤寞的海,还能嗅到三角梅的清香,与自己腹中腐肉的臭味。
不知何时起,我身后斑驳的影子,变得弯弯斜斜,它似乎渴望从平面立起来,变成一个三维的人。
“快,快拉我一把!”它迎着我喊。
我揪住某根类似黑色线条的玩意儿,用尽全力把它从二维扯到了三维世界。
“嗨!”它高兴地朝我打招呼,黑漆漆的手像煤炭做成的。
“你好。”我礼貌性地与他握手。
它告诉我它叫木木。
“这真是个迷人的地方啊!”木木说。
我问:“迷人吗?这只是座孤岛而已。”
“对你而言是这样。”
它以我的姿势仰躺着说:“你以前的生活不也如此吗?枯燥得和死水一样。所以你才决定去死的……”
“怎么会!”我被吓到了。死是我选择的吗?
“你一直在寻找你的家人,对吧。”
“对。”我的嗓音变得沙哑。
“找到了吗?”
“找不到。我似乎没有亲人了。”
木木站起身,面向大海,看着海的另一头笑着说:“但在这里你可以找到!”
我跟着它看的方向看去,确实有那么点灯火在海中飘摇着。
我又走近些才看清,有各色各样的人坐在硕大的白皙的纸飞机上,提着一盏暗蓝色的灯笼,熙熙攘攘地向我和木木漂来。
我问:“他们是谁?”
木木一只手插着腰,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开心地呐喊:“是家人啊!”
原本漆黑的海面因那些人手中的灯笼变得明亮起来。像是海上燃起的火焰,魂灵们围着焰火歌舞,又像是整片星河掉入了海洋里,制造了一场绚丽缤纷的灾难。
“我要把她找来。”我激动地叫喊着。
“谁?”木木不解地问。
“那个裸体的女人!她看到这样的景色也许就会醒来!”
我撒开腿便跑了,木木似乎说了什么话,但我也听不清。
黑魆魆的杉树,伸着巫师般干枯的爪子,一些灌木又长着尖锐的木刺,一路跑来,我身上没有一块皮肤是完好的,黑血像随风飘扬的丝线萦绕在我的四周,森林中悄然出现更多发光的飞虫。
月光亮如白银,像是很多财物被天毫不怜惜地赠予人间。又像白雪落在地上,和阴郁的影子交叉,变成夜的海浪。
我想,她必须要看到,哪怕她是死的……
4
我跑到墓地时,身上的伤痕已经结痂。
墓地的草又长了好几茬,现在变得同我一样高,我扒拉着草浪,像只欢喜的野狗蹦蹦跳跳地穿梭在草浪里。
忽然发现草里有块空地,那里立着一块墓碑,后面还有一个刚挖出的坑。
那是裸体女人的坟墓,我收拾了自己激动不已的心,缓缓地靠近。
她蹲在坑里哭,长发把脸完全遮住,瘦削的脊梁被月光照着,像有层薄薄的冷雪落在上面。
我问:“你哭什么?”
她仰起头看我,眼眸下有两行深刻的泪痕,她肯定哭了很久。
“我死了……”她说。
“那有什么可悲伤的,我不也死了?”
因过于兴奋,我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
“你不明白。”
我反问她:“死人还需要明白什么?”
我跳进坑里,把她拉起来,“比起悲伤死前的事,不如陪我去看那些坐在纸飞机上的人,也许……也许我可以帮你抢一辆过来。”
“你在说什么啊?”
她似乎还有责怪我的意思。
我想可能是因为我无礼地把她坟给刨了。
我低头道歉,“你的坟是我刨的,因为……因为我想抢死人的衣服。”
“你这人太烂了,烂到骨子里,老想着抢别人的东西。”
我把手搭在她的肩头,嬉笑着说:“要不是这样,你还埋在土里呢。”
听到这,她也跟着笑了,笑起来很好看,像是子怡,但我又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子怡,我知道子怡是美的,可那是何种美,美在哪里,我显然忘了。
而后,我便带着她穿过草丛,顺着山路又来到山顶。
时间比我之前花的要多,因为她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锋利的东西,生怕皮肤被割破,可即便如此谨慎,她的小腿还是被划出几道血痕,因此她又哭了很久,后面的大部分路程是我背着她走上去的。
到了山顶,木木和海面的灯火竟然全都消失,不见任何踪影。
倒有根铁线突兀地连接着杉树的树梢和灯塔的铁栏。上面晾着一件白色的花裙,由无数只白光蝶的尸体组成。
看到裙子,她高兴多了,步伐也轻盈了不少。
“好美啊!”
“你想穿?”
我爬上灯塔,跑上塔顶那里的护栏,双手揪着铁线,一直滑到白蝶裙那里,取下裙子后我便掉了下去。
“啊!”她大叫了一声。
“怎么?”我举着裙子问,脚下像是踩着软软的橡胶泥。
“你的腿!”她捂着嘴,颤颤发抖。
我低头看,发现左脚已经完全摔烂了,黑血像止不住的泉水喷涌而出。
天空又飞来一群饥渴难耐的乌鸦,它的喙前都挂着晶莹透亮的分泌物,眼珠子发着诡谲的黄光。
这次不光喝血,它们甚至把摔烂的肉也吃光了,要吃到我的小腿时,我用手把它们赶跑。
我松了口气,高高举着白裙,单手拄着膝盖说:“呼!差点就被吃光了。”
她一脸惊悚地瘫在地上,不停地咬着手指,像是在吃蒸熟的脆皮肠,然后又是一阵嚎啕大哭,简直和六七岁的孩子无差别。
“别哭了!”我大声呵斥她。
我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把白蝶裙扔到她身上,“穿上!”
口吻像是父亲在命令自己的女儿。
她胆怯地看着我,哭声算是止住了。
白蝶裙变成黑白色,它染上了不少来自我身体的黑血,后面就应该叫它黑白裙。
她穿上裙子,婀娜的身姿变得更加诱人,果然女人要有华丽的装束才会有生机。
她爱惜地摩挲着黑白裙,从树上摘了根木藤,咬在嘴里,之后又把披散的长发绑成丸子头,露出了鹅蛋形的脸。
“瞧!这样更好看了!”
我双手叉腰,已然忘了自己还赤裸着身体。
“谢谢……”她羞赧地低下头,用手指了指我的下体,支支吾吾地说:“你……你那里还光着呢。”
本来我不想遮掩的,可她的姿态已经完全不像个死人了,对比她这副活泼可爱的样子,我倒显得像个变态。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可惜就这么一件裙子。”我又摇摇头,细细思索从那里去搞件衣服。
这时,海的另一头,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天空挤满了有着黑色羽毛的怪鸟,也说不上是鸟,毕竟都是些模样奇特的家伙,有的像是长了翅膀,四肢化为利爪的骆驼,有的又像变异的矮马,有的鸟又长着人头……
最大的鸟,驼峰上站着一个全身黑漆漆的人。
它们整体就像一支黑压压的军队,来的时候便昭告所有魂灵,这是归属于亡者的海域。
5
“他们是谁啊?”女人把头靠在我肩上,满怀期待地问。
我指着那些纸飞机上的人,兴奋地回答她:“那是我们的家人啊!他们早晚要乘着纸飞机靠岸的。”
“家人?”听到这话,她也高兴了。
我拉着她登上塔顶,像是困在岛上很久的野人挥舞着双手,“嗨!我们在这呢!”
女人本来还犹豫要不要像我这样做。但是不一会儿也被我这种热情吸引了,也开始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挥舞。
那时我能从我们的指尖看见一道微茫的光,我似乎认识那光,生前我还是奶茶店的服务员时就见过那道光,在书本中,在地铁的车窗里,在子怡的眼睛里。
喊了很久,我很累,身体的困乏像是大山压倒了我最后的意识。
“喂喂!你怎么了啊!你怎么了!”
闭眼的那一刻,我听见女人的叫喊声,她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