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京的冬日平淡无奇，浓重的雾气中弥漫着某种化学物质的味道，一切有生命的迹象在冻结的空气中沉睡。
我徘徊在银杏树下，回忆与他的种种。
我的爱人叫强，沉稳而坚毅。
每天黄昏街角小书店，是我们彼此的默契。
我出现在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半，书店门的碰铃一响，老板娘就会抬头对我笑笑。
靠窗的书架旁，有几个木凳，左边第一个是我的固定座位。
喜欢这家书店，因为这里离他的单位很近。也因为这里的门摆动时，门铃发出的脆响。
挑一本书，坐在木凳上，边看边把喜欢的句子记下来。
然后，等黄昏来临，等我的爱人出现。
西斜的阳光打在书页上，文字在舞蹈：“有人说，高山上的湖水是躺在地球表面上的一颗眼泪……”
齐豫悠远的歌声带动着周围的空气也在舞蹈。
有时侯，我的视线会穿过波浪形的护栏，几棵梧桐隔在我与马路之间，从它叶子的缝隙里，我可以看见街对面店铺门口的红灯笼。
天晴气爽的时候，可以看见行人投在路面上的影子，移动着变化着消失在方向里。
我肯定每一个方向都是幸福的，或者是寻着幸福的足迹来的，就像我一样。——整个世界都是甜的。
灵感踏着虚无的红地毯，和我手中的铅笔一拍即和，不消多久，白纸上躺满我想说的话。这种迫不及待行文的感觉让人晕眩。
然后，门环轻轻一响，强带一阵风进来。
喜欢黄昏是因为迷恋没有酒精的微醺，而喜欢他则没有任何原因。
2
爱有多久，——永远。永远有多远？每一个甜梦醒来的黎明，或是午夜惊悸的片刻，我都会莫名其妙的想起。
点一支烟，看氤氲在指间袅袅升起；或是抓来纸笔，涂抹一段。可每一次都是不了了之。视线最终还是落到他安详的脸庞，那淡淡笑意的嘴角，那如丝般晶亮般的黑发。
于是哑然失笑，爱情让人旖旎在柔弱和温馨之间。
杏花开了迎春黄，桃花红了梨花白。
那个春天里，强不止一次的被强迫去相亲。
有时候，我会恶作剧的让他描诉见面时的细节，然后在关键的时候，开他一个不咸不淡的玩笑，每到这样的时候，强总是有点窘迫的笑，接下来便是沉默。
强是他父母唯一的儿子，那种父母的期待的沉重，我明白那份无奈里有我的重量。
日子在沉闷的夏天和略微开朗的秋天里流逝，我们依然快乐的在一起，只是幸福的味道里有一丝的不安。
那个有点冷的季节，有雪，肃煞而苍白，如同强的脸色。
我们在那棵熟悉的银杏树下见面，强说婚礼订在后天举行。
然后我们都沉默。
我要离开。我抓起旅行袋，塞进生活用品，然后拉上拉链，就像永远封存我的情感。
一张车票，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海滨城市，一个没有亲戚和朋友的目的地。
我茫然的告诉自己，我要去看北方冬天的海，和海的冬天。
那个城市与我们生活的城市不同，即使在没有绿色的冬天里，它依然干净而整洁。城市里的人们安静又时尚，以一种既定的节奏行走着，匆匆间带有一丝冷漠。
我是个外乡人，一个无法溶入其间的过客，没有渴望温情，我只是想看看海在冬天的样子。
“高山上的湖水是躺在地球表面上的一颗眼泪……” 齐豫的歌声这么说，那北方冬天的海又是什么？在冰面的远方，海依然蔚蓝，安详宁静。
现在这一刻，我多想让你和我一起听听海安静的声音。
我的电话，自从离开就不曾开启。
我想，可是我怕，我期望，可是我不能。
我无法改变一个家庭的历史，改变父母对儿子的期待；可是，我依然爱你，就像冬天的海，无论是否被冰封，我知道更远处会更深邃更蓝更宽广。
当海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的时候，两行滚烫晶莹的泪滑落下来，我似乎听到他们溅碎的声音，清脆悠长。
快乐有泪，应该有泪。
我已经知道我该如何面对，电话打开就跳出一连串的消息：“如果是前世的缘分让你再次出现，我知道我们至死也不会分开……”
街边公园的里那棵熟悉的银杏树伸展着手臂静静的等待，一条红色的飘带在冬日的乱风中舞蹈。
回来，我的爱！
3
强是在结婚的前一天和那个险些成为他妻子的人有过极其坦诚的交谈。
交谈的内容是双方父母一直无法探听的秘密。
日子重新回归到平静的快乐，静水流声，恬淡致远。
波洛克在一本书里说：幸福是太多与太少之间的一点。
日子在你不觉察的时候总是太快，好象早就不怀好意的企图应和。四年，一千五百多个日子，有着他携手的日子，忽然在某个时刻就变了。
或许是不期而至的预感显现，有段时间我总是在午夜惊悸时醒来，那些噩梦像无法摆脱的手紧紧扼住我的咽喉，让我不能呼吸。
我总是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那不过是个梦而已。
我相信我和强会永远在一起。
强曾经健硕的身体渐渐消瘦，有时候会莫名其妙的发烧。他总是不以为然的笑笑，说那不过是感冒。
我真的相信那只是普通的感冒。
但是，我错了，完完全全的错了。灾难是从他那次体检开始的。
“HIV+”出现在强的体检报告上时，像从未有过的一种颜色，刺伤双眼，令人窒息。
那天的阳光很和煦，风也很轻柔，医院的白色在如此好的天气里显得有点不真实。
夹着书在医院的大门口，等待强取体检报告，那真的就是一个短暂的瞬间啊，我们生命当中极其短暂的一刻，然而足已改变一生。
强是有点摇晃走出来，朝我勉强笑笑。
所有的物质在那时刻停止，拥抱横亘了一生一世。“如果是前世的缘分让你出现，我知道我们至死也不会分开……”。
强变得不可琢磨，电话在空寂的屋子里响了好久，他依然木立在窗边看着北京满是雾霾的天空，。有几次我甚至发现垃圾桶里有碗碟的残片。
有时候，他会坐下来拉我的手，仔细的端详，然后淡淡的笑，问我是不是会觉得累，会不会害怕。
有时候趁我不在，强会偷偷的给我们共同的朋友们打电话。
我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不愿意说出来。生命对于我不过是悬崖边绝艳的舞蹈，美丽而危险。
我也曾偷偷去过医院，不是没有勇气告诉他结果，只是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过得安详。
4
我们不再去街角的小书店。
每个或辉煌或黯淡的黄昏来临，都仿佛是一幕大戏的开场，接踵而来的是凝重的黑暗，黑暗意味着安全、自我，全身心的放松。这最单纯的色彩也安慰平息了内心隐隐的疼痛。
我习惯安心于黑暗的包裹，沉醉在这不露痕迹的温柔里。
那时我们相拥而眠，四周变得格外安静。
我们的朋友，他们中有几个根本就是圈外人，平时的接触里都极分寸的把握着尺度。而这次，他们的平静让我感动，没有鄙夷与疏远，没有同情和可怜。
我们的朋友们说，去吧，让你的爱和强的最后这段路走好。
是呀，走好。
那次旅行成就了我们多年的梦想，周庄的小桥流水，上海的五彩霓虹，苏州的玲珑剔透，牵手而行，以步履丈量爱与幸福，疲惫的时候，我们互相搀扶。
北方那个有海的城市是旅行最后的一站，我说想让我的爱人听听海的声音。
多年不见，北方的海依旧深邃蔚蓝，我们在海滩上席地而坐，用彼此的体温取暖，我告诉强三年前我独自看海的故事，是海让我从容面对困难回到你的身边，而现在海在我们的面前，可以听我们说话，我们可以永不停止的讲诉一辈子的故事。
我们像一对虔诚的信徒，不远千里朝拜而来，祈求来生继续尘缘。
旅行的终点是回到这座我们共同生活了四年的城市，这也是强的终点。
在这座城市里，我们的朋友们给了强最后的礼物——一个与众不同的婚礼，一个不需要法律肯定，但彼此铭记永不背弃的诺言。那个诺言以目光的流转传播着，并在每一个人的心里珍藏，爱，永远。
于是在那一刻，无论婚礼与葬礼，无论生死与别离，爱都永恒。
在那一刻，我们的朋友都静默着，以最平凡的方式迎接并道别。
可是我始终不断的回忆起曾经的画面：街边公园的里那棵熟悉的银杏树伸展着手臂静静的等待，一条红色的飘带在冬日的乱风中舞蹈，舞蹈的主题镌刻在上面：回来，我的爱。
回来呀，我的爱人！
强走了，他再也听不到我心里的呼唤，在飘舞的落叶间，在冰面远方海的深蓝里，和那红色飘带舞蹈的韵律中，强可以自由的升腾，那是我们未来重逢的国度。
5
书店里很安静，门环再也没有如我期待般的歌唱。
在余下的日子里我依旧每个黄昏在这里读书，有几次甚至我可以感觉到强的身影如一阵风般推门而入，在我视线的前方隐藏在黄昏的光阴里。
我就静静的凝视，看见委婉的光线间，细小的灰尘轻轻起舞。
—END—
原作：毛羽
改编：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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