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门锁吧嗒一声关上的声音,张娜有些慌乱地放下手机,尽力收起了脸上布满的担忧,在张新河一脸疲惫地走进病房时,顺便用力挤出来一个不太难看的笑容。
张新河放下手中提着的果篮,“这两天恢复的怎么样?”
张娜点点头,“还不错......”默默地看着张新河手上缠裹的纱布,“张队,你的手怎么样了?”
张新河微微低了低头,不作声色地掩盖了自己的眼神,用一种不以为意的语调说,“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前几天收拾东西不小心划到了,过几天就好了。”张娜静默地点点头,并没有细想这个伤口来源的意思,此时心中依旧乱作一团,虽然果篮中飘出的清香些许缓解了心中的烦躁,但是依旧无法踏实地让自己安心休养,张娜可以感受到张新河语气中的牵强附会,但是又不得不用这种牵强附会勉强安慰自己。
除了张新河所说的,张娜并不清楚这两天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算明知道张新河有所隐瞒,张娜也没有其他办法去了解更多办案的细节。
“张队......老吕,他怎么样了?”张娜看着粉刷雪白的墙面,那种没有一丝污渍的白色,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片刺眼的光,反倒让人不经意闭上眼睛去享受片刻模糊的抚慰。张娜讨厌这种白色,这种虚无一片的颜色让人有一种不敢涉足的恐惧,就好像只可以远观,而不敢随意在其上增添笔画,以免毁了整片白色的平衡,造成不可控制的坍塌来。
张娜有点走神,看着这片白亮的墙壁,突然回想起自己幼年时学习水彩画的事情——不小心用铅笔留在画纸上的痕迹,一定要用橡皮耐心地擦拭干净,直到留下一点微末的痕迹,再用水彩涂抹一番,如此一来,便不会在一张完美的画纸上留下不应该出现的痕迹。
白色,是一种极致的色彩,它无法接受任何一种不可控的因素,但是又足够包容一切逻辑清晰的东西。
张新河故意转过头去,装作正在看电视的样子,心不在焉,“还有别的情况没有调查清楚,暂时还在接受组织调查......”电视机上播放着已经循环了四五遍的外用药广告,张新河有点不耐烦地站起身,四下里寻找着遥控器,试图用这种方法转移此时的尴尬。
张新河突然皱了皱眉,嘴里不自觉地嘟囔着,“刚刚忘了关门了?”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笑,走到门边将房门重新关好——吧嗒......张娜又一次听到门锁关闭的声音,“看来这个房门是真的有点问题,等会儿要给他们说一下,好歹修一下门锁。”
张新河点点头,“那我等会儿去说吧,你好好休息......队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还希望你早些恢复,快点回队里工作。”
张娜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对了张队,陆良怎么样?还在重症监护吗?”
张新河笑了笑,“放心好了,现在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了。对了,队里把陆良也转到八院了,离单位近些,也方便大家照顾。”
也转到八院了,张娜默默在心中捋了捋这句话,“那我过一会儿去看看他。”
张新河点点头,打开房门走出去——纱布下的伤口有一种火烧火燎的感觉,张新河心中一阵酸涩,却只是叹了口气,便关上房门。脑海中突然回想起那个弃用的钢厂,自己带着警员们慢慢接近了别克车,一只乌鸦恰好扑腾着翅膀惊慌地撞飞了一位警员的帽子,车里并没有人,看来应该是藏匿在厂区里,而那只离奇出现的乌鸦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推测,那个厂区有一种诡谲的氛围,在一片雾渺的月光下,乌鸦却违背着生理规律依旧在厂区内上下翻飞,所有警员都听得到一片鸣叫中流露出来的令人作呕的欢欣。警员们不由得紧张地握紧了枪柄,食指牢牢地贴在板机上,随着强光手电照射的方位不断地挪动着瞄准的目标。看着那些翻飞的乌鸦,心中总有一些不好的预感,这种腐蚀性的群居动物,永远和死亡脱不开干系。可是时间并没有留给自己充分的思考时间,就在所有警员紧张观察着厂区的时候,只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热浪从面前袭来,“爆炸!”只记得仅仅来得及喊出这一句,便被随之而来的冲击力掀翻在地......虽然没有造成警员的伤亡,但是事后对废旧钢铁厂的调查中,消防方面查明爆炸的起因是自制的定时炸药引发了厂区内更为猛烈的粉尘爆炸,除此之外,刑警队还得知厂区的炼炉区有一个狭窄的通道,原先是用作熔钢引流的通道,现在恰巧成为了一个巧妙的通向外界的通道,而在那个通道中刑警发现了新鲜的车辙印。
最为主要的,在厂区内发现了四具被严重烧毁的尸体,经过法医的初步推断,四名死者都是男性,且生前受到人为的禁锢......张新河习惯地揉了揉额头,又引得受伤的伤口传来一阵撕裂的痛感,四名死者,自己早已怀疑四位死者的身份是绑架唐曼的团伙成员,但是并没有更为直接的证据表明这些尸体的身份。不过,现场并没有发现唐曼的尸体,看来唐曼像是被不明身份的人救走了一样,张新河难以掩饰自己的担忧,不过,唐曼此时应该是相对安全的,张新河心中起码安稳了些许。
至于对吕丘北的调查,除了一些个人情感方面的原因和纠葛,并没有太多的证据能够指向吕丘北的动机。张新河只能寄望于对吕丘北家庭的调查结果,由于楚心瑶和吕楠已经移民美国,自己也只能委托在国外的朋友做一些简单的调查,除了得知楚心瑶在来到美国后和另一个男人关系较近之外,并没有太多的讯息可以了解。当然,一起发生在多年前的失火案也随着那个男人进入张新河的视线后涉入了张新河调查的范畴,那个男人和自己的女儿死在这起失火案中,自此后楚心瑶并没有和其他的男人有过更多的接触。据自己的朋友描述,楚心瑶是一个生活很简单的人,在当地一家信托公司做高管,并没有什么复杂的人际圈。而吕楠只是一个背景简单的大学生,就读斯坦福大学医学系,人际关系同样十分简单,除了一些酒桌朋友,并没有过于混乱的私生活圈子。
貌似,离开了吕丘北之后,楚心瑶母子的生活才算是走上了正轨,这个小小的单亲家庭在美国过上了在国内三口之家只敢奢望的上层生活。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的符合情理,但是张新河无法理解的,正是楚心瑶母子生活的突然转变,张新河有一种感觉,那个死在火灾中的男人,和楚心瑶母子的生活有着重要的影响。
这些疑惑已经设计了国际刑事问题,张新河只得将心中的疑惑暂时压抑着,在取得更充分的证据前,自己并不能申请国际刑警的调查。吕丘北心中不敢面对的历史,在一个又一个人物登场散场却阴魂不散中笼罩上一层又一层的迷雾。张新河旁敲侧击地询问过吕丘北这方面的事情,但是吕丘北对这样一段记忆表现出了极其坚定的抗拒,甚至干脆而任性地表示自己“早都忘得一干二净”。
那个出现在吕丘北记忆空缺中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人。张新河几日里仔细地研究了当地在火灾发生日后的新闻,却并没有任何结论,火灾造成的伤亡数字是惨重的,而对于两具被严重烧毁的华人尸体,当地警方根本没有精力去做更为细致的调查,只是简单地在通报上写明了“无名华裔父女”的结论应付了事。至于男人和楚心瑶的关联,也仅仅是在男人被烧死的房间内发现了楚心瑶的痕迹,警方为了调查方才和楚心瑶做了讯问,但是楚心瑶仅仅只是表明了朋友关系,并没有过多地透露男人的消息,虽然警方设法想要得知更多的信息,却耐不住楚心瑶私人律师的诘难。
疑点在空缺中出现,这条显露出来的线索出现了并没有被挖掘出来的片段,而那些片段却和楚心瑶巧妙地联系在一起——能够将线索彻底展露的人,只有唯一的知情人楚心瑶。至于那个男人所谓的朋友圈,张新河并不抱太大的希望。毕竟,在当地的报刊上并没有发现有关华裔男子的寻人启事信息——一个离奇失踪都没有被过问关注的人,就算昔日的朋友圈尚且记得他的存在,也早已淡忘了他存在的模样。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张新河拿出手机,是一条新闻推送,“国际刑警启动调查,多家涉嫌洗钱空壳公司浮出水面”。
张新河摇了摇头,随手锁了屏,走进了电梯。
吕丘北面前放着一碗泡得发胀的面条,最后一丝热气也被房间内的换气扇给抽了去,询问室的环境相较于审讯室要明亮很多,但是那些白亮的led灯并不适合沉思,脑海中的思路被这明亮的环境干扰得扭曲,吕丘北宁愿自己缩藏在那处阴暗潮湿的地方去回想内心中阴冷无比的秘密,也不愿意在光明之中啃食自己心中无法直视的创伤。那个男人是什么人......这几天自己一直在思考张新河抛给自己的问题,但是自己毫无头绪,记忆中丝毫想不到关于男人的信息,只记得前妻带着儿子离家去了美国的事情,除此之外,仅仅知道一些模糊的近况。毕竟,楚心瑶根本不愿意自己靠近他们的生活。在自己的心中,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才是一切破裂的始作俑者,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才是家庭破碎的原因。不论是因为工作的匆忙,还是因为习惯性的不顾家。吕丘北想要弥补这一切,却找不到足够自己弥补的缺口,他们将自己的世界封闭得严丝密合,连偷窥的机会都不肯留给自己。吕丘北恐惧自己的内心,吕丘北原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一切,却在面临现实的时刻临阵退缩。火灾......烧死的两个华裔......楚心瑶身边出现的男人......吕丘北觉得大脑中的场景一段又一段地闪烁而过,最终开始飞速地旋转,然后变成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一片空白......吕丘北头痛欲裂,看着面前发胀的面条,更觉得反胃恶心,自己心中有一个厚重的屏障,自己只愿意站在屏障的背面。
“他还是不肯吃饭?”张新河站在门外问负责看守的警员。
警员点点头,语气有些担忧地问道:“已经好几天都这样了......”
张新河凝重地看着可视窗后呆若木鸡的吕丘北,原本熨烫齐整的白衬衣已经变得褶皱不堪,后脖颈那处沾染了几分黑灰,头发也显得油腻几分,软软地塌在额头,残留的发胶依旧执着地想要维持原先收拾挺立的发型,却让整个人愈发狼狈不堪。
“他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张新河拍了拍警员的肩头,“不要打扰他。”
阳光斜照进来,让整个房间充满了一种困倦的暖意,张新河走了之后,张娜不知不觉地半睡半醒着,隐约感觉中间有人进过房间,但是潜意识里以为是查房的医生或者是护工。缓缓清醒过来,方才觉得脖颈有点微微的疼,平板电脑尴尬地歪在床边,电视剧依旧在播放。床边的小桌上放着一杯尚温的水,还有今天的药,张娜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心中瞬间被一股酸涩的担忧充满,唐曼这个小姑娘,说好的给自己送餐,一次都没来过,自打住院以来,天天都吃着护工买的盒饭。也许是法医组真的抽不开身吧,张娜只能如此安慰自己,略略定了定神,拿起手机再拨打了唐曼的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候再拨。”
张娜端起水杯,今天的水温刚刚好,并没有往日的烫口,心想着护工终于用心了一次,将今天的药喝掉。既然张新河说队里一切正常,自己也只好姑且相信这样的安慰,也许唐曼只是出于工作的原因,毕竟身为刑警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断开联络的事情是常有的。不过,安慰毕竟只是安慰,连自我安慰都显得心虚。
护工正巧端着水走进房间,“张警官,该吃药了。”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桌上的水杯,有些迷糊地站在原地想了几分,又自嘲地笑了笑,“看我这个记性......”张娜看着护工脸上的困窘,心中的疑虑消散了几分,微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对了小王......”,张娜突然叫住护工,“有一位叫陆良的病人是不是也转到八院了?”
护工端着杯子仔细回想了一番,不太确定地点点头,“好像是......听说也是一个警察吧,之前受了重伤。”
“你知道他在哪个病房吗?”
“等会儿我叫护士带你过去吧......我去给你买午餐。记得按时回来吃午饭哟。”护工开玩笑地眨了眨眼睛,张娜点点头表达了谢意。
过了几分钟,一位护士捧着蓝色的文件夹走进房间,“张警官,我带你去陆警官那里吧。”
陆良的面色相较于之前红润了许多,除了瘦削了很多,让原本刚毅帅气的面孔多了几分沧桑疲惫,靠在枕头上有些力不从心地翻看着一本厚厚的书,不时打起哈欠。床边倒悬着一瓶方才安置好的点滴瓶,药液缓慢地滴落,在斜照进房间的阳光中闪烁着,倒映出璀璨的光芒来。
“看起来恢复得不错呀。”张娜故作轻松,“还有力气看书。”
陆良有点惊讶地看了看张娜,“娜......娜姐......你怎么了?你不会受伤了吧?”
张娜摇了摇头,“只是得了重感冒......看你没什么大碍了我也就放心了。当时你负伤之后,警队都很担心你的。”
陆良点点头,“张队已经和我强调了好多遍了......看来,等我养好了伤,就等着被大家放血了。”爽快笑了几声,微微露出几分温柔的笑意来,“对了娜姐,唐曼呢?一直没有见到她。”
看着陆良脸上的微笑,张娜不自觉地感受到一阵语塞。
“她应该是有什么紧急的任务......小陆,你不会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吧?”张娜用了有些夸张的语气,努力将气氛烘托得不至于暴露自己的忧虑。
“哪敢呀!”陆良夸张地抱住自己,“谁不知道唐曼是你娜姐罩着的人!”
张娜勉为其难地笑了笑,心中的酸涩再一次翻涌上来,急忙转移了话题,“现在是消炎的药?”
陆良点点头,有些自嘲地说,“是呀......原先只用输一瓶青霉素就可以的,只怪自己对青霉素过敏,只好用另一种药,还得多输好长时间。”
张娜点点头,房门微微地响动了一下,张娜有些紧张地看了看。
“案子上的事情......张队没有变态地找你询问吧?”
陆良摇摇头,“张队让我安心养伤,这期间他不允许警队的人和我说案子上的事情。上次还想和张队说一下在江大的事情,不过张队坚持让我先养伤,连提都不让我提,搞得我好像有多脆弱一样。”
张娜只好收回了自己的疑问,看着陆良困意弥漫的眼睛,只好起身。
“那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
陆良有些勉强地点点头,用力地向张娜笑了笑。
打开房门,张娜抬眼看到对面病房门口站着一位低头玩着手机的护士,张娜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突然间,陆良的病房中传来一阵急促的报警声,张娜还没有反应过来,医生和护士已经迅速地冲进房中展开施救。
张娜猛地回头,只看见消防通道的防火门微微地晃动着,那个低头玩手机的护士早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