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的夜晚,气温与白天没有什区别,风躲起来了,无法四处流窜的热气在路灯下越发上升了浓度。明白宝地为什么被称做火炉吧,它是二十四小时不熄火的。一个多月来,只下过二三回雨,时长二二分钟。
妮子是不管这些的,执意要出门。她的跳绳不好跳,每天班级群都要打卡,说是跳不出应有的水平。疫情宅家,幸好老师布置了各种运动打卡,不然她也要变成床头的胖熊。
戴上口罩,出门。醴陵虽然零感染,但也属非常期间,世界仿佛按下了暂停键,路上没几个人,除了空调嗡嗡作响,连树上的鸟也不愿发声,不知是飞走了还是休息了。经过天桥时,右边的一排木槿开得很小朵,稀稀疏疏,营养不良似的在夜色中羞羞答答。右边的两棵梧桐高大茂盛,宽阔的绿叶是阳光的舞场,也是灰尘的集散地。
妮子侧头仰望,说树上结果子了,好像青枣。借着微光,果真看到藏在枝叶间的桐子三五一串,像枣子又像李子。常见的法国梧桐长的果子圆而带刺,像毛栗子。这两棵是土梧桐了,乡下只称是枯桐树,桐子树。记得很小的时候暑假去外婆家,很远的路,每当走到河边的大桐子树下,就开心了,因为过了桐子树,往左一拐,就看见山坳尽头坡上那熟悉的房屋了。
我告诉她,这是梧桐树,结的桐子,是味药呢。什么药呀?你小时患疝气,就泡水喝过。她又回头望了望,问,不是说栽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吗,怎么鸟也没一只?
是啊,鸟呢?可能是太久不下雨,木槿,梧桐和鸟都与人类一样,倦怠无力了,尘埃落积了,只等一场雨的洗刷和浇灌。想起“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多有乐感和诗意,雨和梧桐天生绝配。
妈妈,凤凰是没有的,查塔卡应该在,真想下场雨,查塔卡就会歇在梧桐树,香樟,广玉兰,它们喜欢阔叶树,当然,也可能落在紫薇花上,大声唱歌。她走路也没个正形,在下天桥的阶梯上走着“之”字,还蹦蹦跳跳。
查塔卡?我的脑子一时还没转过来。
你曾告我的呀,查塔卡是一种杜鹃鸟,印度比较多,靠喝雨水为生,下雨的时候才会唱歌,不唱“布谷布谷”,而是唱更好听的。要是很久不下雨,查塔卡的歌喉会损坏,再也唱不了歌,再长时间不下雨,所有的查塔卡都会死亡。
妮子走在我前面,长长的高马尾一甩一甩。她长大了,美少女一枚。查塔卡,好像多年前我讲过吧。
我讲过多少哄她开心哄她入梦的童话,守护着她的一路缺着牙齿的完美笑容,也希望故事里的勇敢和美好照亮她成长中必临的黑暗。有些童话,我都讲厌了,她依然爱听,而且是初听时的期待和感动,尽管熟悉到会纠正我某个讲错了的细节和用错的措词,以提醒我涣散的热忱和对她的敷衍。她带上自己的爱恨,焦虑、担忧、希翼与故事中的主人公一起同呼吸共命运,同抵达。随着她身高的拉长,童话组成的魔法城堡开始逐一土崩瓦解,爱丽丝是一次梦游,灰姑娘是一次幻想,人鱼公主是一朵浪花的叹息,就连圣诞老人也是大人的淘宝加快递。与我身高并齐的她,全了然。
盼她长大,不舍得她长大。这大约是做父母面对孩子势如破竹般长大的心情。十二岁的她是名中学生了,早已站在现实与童话的中央,与童话挥手。
今夜,她还相信我们一起惊讶赞叹过的查塔卡真的存在,她想听那唱响在想像中的歌声。那是一群多么简单执着毫无所求的精灵,大千世界,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里,查塔卡需要的仅是天地之间的一滴雨。
那群美丽的鸟,应该在哪座林子里呢?那里在下雨,木槿大朵地开,紫霞仙子般,风传刻漏,梧桐清露,查塔卡的歌声飞扬在林梢。我没说查塔卡是个传说。说完,我心里就长出一片森林,热和闷似乎有了点缓解。
我希望查塔卡没有被渴坏,它们的喉咙还可以放歌。妮子抬头,幽暗的夜空没有星星和鸟痕,她的星眸飘过鸟羽。她的声音还没赶上她的身高,童音永远最真善美。
我们穿过天桥下面的一条巷子,往日两边的卡厅声嘶吼喊,人流穿梭。现在门庭紧闭,悄无声息。拐出巷子,夜宵摊空无一桌,只有一家做土特产的老板用板凳支起五六个大竹筛,茄皮,冬瓜干,南瓜干,刀豆丝,白辣椒,晒成的盐果子铺满,奢侈地独占一条路。火车站广场平常热闹得可用“喧嚣”形容,各种广场舞,健步队,花鼓戏票友,分锯了地盘。现在,只有零星的几个行人匆匆穿过。往常,人行道的树上总有一种黑色羽毛头翎现白的叫不出名的鸟,成百上千只,单调的鸣唱汇成巨大的呱噪,车子停久点,就难逃空降的污点。此刻它们竟然不知去向,突然有点怀念那些亲密的燥音和调皮的劣迹。也许,它们已习惯与城市为伍,习惯叼食夜宵摊的烟烤焦香。人宅居,它们也无趣。
妈妈,起风了。纹丝不动的树木突然在闪电雷鸣中一齐骚动,枝柯乱颤。我们一阵小跑,闪进文具店时,倾盘大雨就追在身后。
空调明显开得不够,灯光还算明亮的店内,我们是唯一的顾客。
妮子很快挑好了跳绳。透过玻璃门,街头一片雨雾茫茫。暴雨给你的感觉就是是全世界的雨就落在你的门口,屋瓦碎玉看不清,急水漩涡看不清,你不必看清,半空奔蹄而至的千军万马滂沱了你的视野,如潮的声浪淹没了一切。燃烧多时的火炉,冷不防就浇个通透。
营业员和朋友在手机上聊天,说没生意,人都宅在家呢。久违的雨没有停歇的意思,妮子在琳琅满目的文具架上翻翻看看。见我在门口发呆,她站过来:这雨下得好,我听见了查塔卡的歌声。
望而生惜,才是眸眼里的景致 ,心房上的弦音。今天的株洲地区无新增,真好。盛夏会散,安秋会来。我侧耳倾听这场立秋雨,混沌里雨声嘈杂,查塔卡的鸣唱婉转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