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孩子，都不是你们的孩子。

乃是生命为自己所渴望的儿女。

他们是凭借你们而来，却不是从你们而来，

他们虽和你们同在，却不属于你们。

你们可以给他们以爱，却不可给他们以思想。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你们可以荫庇他们的身体，却不能荫庇他们的灵魂。

——纪伯伦·《孩子》

第1天

1.

凌晨5点22分，接到你妈妈的电话。

说羊水破了。

我让她赶快联系你小舅舅，你妈妈说你外公在家。

昨天下午和你妈妈有些不愉快。晚上情绪不好，没有回家，入住单位下属宾馆。

打电话给你妈，总是无人接听。

这种情况，你妈妈一直在发生。

电话无人接听，有时候真的会让人抓狂。

你不知道电话那一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提示多次，她都浑不在意。

这次是真的有点儿生气。

2.

张爱玲在上海时写道，人生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我观察过这种强烈对比下的毛骨悚然。

刘震云在北京写的《一地鸡毛》，一再的向我们展示着，成人的生活，是如何必然的走向鄙俗，琐碎和平庸。即使挣扎，也徒劳无功。对此，我深有体会。

所以对制造一个生命本身，我怀有极大的畏惧，乃至于拒绝。你的生命的赋予，纯属于妈妈的坚持。

“我年龄大了，如果再不生，可能会有危险”。

这一年，妈妈已33岁。

3.

我没有做好把一个生命带到这个世界的准备。但一个孩子的存在，是家庭完整性的必然。至少，是中国世俗社会的常规和常态。

孩子是父母欢爱的结晶，亦是父母必须承担的使命与责任。

小者，是家庭／家族的传承。

大者，亦是确保人类绵延的唯一路径。

尽管这种使命、责任，又或者所谓传承或路径，极有可能使个体的生命变得相当乏味和无趣。

《孟子》里说:“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 ”也就是说，孟子认为，天底下的父母都希望生个男孩子就早点给他找房妻室，生个女孩就早点儿给她觅个婆家。

孟子类似脑残观点很多，经常遭到我的腹诽。至少，给你早点儿找个婆家，及早确定你的归宿，让你像个机器一般相夫教子，肯定不是我对你的愿望。

4.

我只愿你：一生平安，健康，快乐。

我希望你有勇气，有智慧，有毅力，有自己的目标和兴趣，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爱你所爱，行你所行，千山万水，无问西东。

你的爱情，伴侣和婚姻，是你自己的自由选择，而非迫于父母或其他世俗的压力，不得不为之低眉俯首的结果。

你可以有世俗的考量，譬如容貌，财富，权势……但我真不希望，你将这些绝对的、完全的置于情爱之上。你要记得，“始于颜值，陷于才华，终于人品”，——这句话于爱情或者性爱而言，也许不是真理，但于一段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婚姻而言，它绝对是，除非你在这段婚姻里另有他图。

我希望你也记得，作为父亲，我才不在乎你要不要结婚，结几次婚。萨特说过，人的存在是自由的，我们对自己的存在和选择负责。你开心就好，愿意就好。

你同时要记得，任何一种选择，都是有成本和代价的。如果你最终选了个负心汉，登徒子，又或是中山狼，怀中蛇，那你只能自己承担无穷无尽的烦恼。

但这就是人间。可能值得，也可能不值得。

我们无法确保“一定”或者“肯定”。我们只能“尽可能”。

5.

清晨六点，我冲到KH医院产科九楼。

你外公外婆和你姨奶奶都在护士站旁等候。

妈妈躺在待产区的床上，接受医生的检查。

医生让我签了一堆的告知书或者风险提示之类的文件。

我懒得细看，只是按照她的提示，机械的签字、捺印。这是医院免责的手段。患者家属根本没有修改、拒签或者反对的权利。

在这样一个时刻，我们需要选择相信医院和医生，需要相信他们的职业操守和专业技能。这时候同他们商讨哪些条款不合法，哪些无效，哪些显失公平……这只会显示一个律师身为父亲的愚蠢，而非显示他的专业水准。

何况你妈妈早就说过，——医生让你签就签，别磨磨唧唧的，疼死我你负责啊？

6.

八点，查房的医生让妈妈进入产房待产。

分娩，这可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你外婆身体不好，不能长久待在医院这种弥漫着难闻气味的环境里。我让你小舅舅先送外婆回家。

原计划的工作安排全部取消，我一一电话通知相关人员。

九点，妈妈电话里回复说，宫口未开。

你姨奶奶忧心忡忡的跟我讲，羊水已破，也已见红，迟迟不生，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空气似乎骤然紧张起来。

我冲到医生办公室，同产科最知名的罗医生沟通到底应该怎么办。

她淡淡的说，那就打催产针吧。但打催产针是有风险的，你们家属自己考虑清楚。

之后医生又拿出一堆风险告知书，我扫了一眼立马签字。这时候就算是卖身契，只怕是也得乖乖签字了……

7.

11点20分，我托的助产士发来信息，说宫口开了两指了。如果情况好，预计中午就可以生了。

12点15分，妈妈发来微信说，“求你请她帮忙打点麻药，疼坚持不住了”。看来你妈妈真是疼得厉害，微信里的文字留言都显得语无伦次。

我冲到医生办公室，紧急沟通这个情况。医生颇为不悦，回怼道：我们是医生，会根据产妇的情况进行处理。

发短信给助产士，也没收到回复。这时候真的很无助，只能在产房前逡巡等待。

中午1点40分，助产士出来通知，快生了，去拿孩子的抱被。

午后2点50分，妈妈打来电话：生了，是个女孩。电话里的声音虚弱无力，让人心疼。

微信照片里，你仰着面，偏着头，紧闭着眼，咧着小嘴，似乎对这人间颇为不耐烦。

下午4点30分，我和月嫂、姨奶奶一起把妈妈和你送到病房。外婆和小舅舅再次赶到医院。

孩子，我们是你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天，围绕在你身边的人。

8.

因为托了人，所以保留有床位。

朋友很歉意的表示，只能四人间了，两人间已安排给其他剖腹产的产妇。

看着楼道里休息的那一排排产妇，和围坐在楼道床位旁的家属，我们心存感激，感恩戴德，哪里会有一丝不满……

孩子，这就是中国。

孩子，从你出生的第一刻，你就已经和我们一起，身陷“关系”这个中国最神秘的汉语词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