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距离海边隔着高架桥和平房区,几乎体会不到远离内陆的感觉。要站在葡萄牙的古堡上眺望才看得到大海 - 古典的帆船和远处的货轮,画面与视线碰触一瞬,不等眺望和对焦就大声告诉你这里是马六甲海峡。东南亚历史总给人一头雾水,从印尼到马来,波罗浮屠和布罗莫火山,三佛齐和满者伯夷,蒙古人未曾征服的爪哇,不容易记得的东西也不曾真正理解,故能保持神秘感。从中国视角来看,与这篇土地最紧密的链接便是郑和的航行。
在郑和博物馆里不小心被上行木头楼梯扶手上凸出的尖处划拉了一道。华人老板道歉说是上次施工之后遗漏了这里。小弟找了半天没有找到酒精消毒喷雾。我挥了挥手与家人一起离开,重回到马六甲的街道。旅行的心境怎能因为这些小小的皮肉伤而波折了,毕竟次日我们还要坐马六甲河的小汽船。就像几年前在墨西哥的瓜纳华托,那个后来因为寻梦环游记火起来的小城市,我和M爬上城市制高点的小山丘,那里有墨西哥革命里小英雄的雕塑。兴奋过头的我在不远处崴伤了脚,达到骨裂的程度,随着旅程一路到梅里达和坎昆,却都没有医好脚上的伤,反而肠胃因为从来不适应西药而痛得翻滚,便也不顾这些痛苦,继续前往米却肯州帝王蝶的山谷。直到回来才发现脚踝的伤似乎永远也好不了,所幸也能成为后来不被团队活动裹挟的合理借口。
由于只去过巴厘,不知道印尼的大城市是什么样子,日惹或雅加达,尤其是英文名,听起来总能勾起旅人的魂魄,大概是类似梵语的拼写。马来距离中国很近,中华文化也无处不在,但不像新加坡,一路走来的吉隆坡、兰卡威和槟城,到脚下的马六甲,浓郁的异域风情容易被发现,就像城市角落里硕大的水蜥,路灯下爬墙的守宫家族,且不谈花与鸟,这里的小八哥有黄色的眼影。这里所有寻常的鸟,和在家乡常见的灰喜鹊、乌鸫还有黑脸噪鹛这些,完全不同。
不同的还有饮食,又大了几岁之后再来这里,再访那家孤独星球上的餐厅,还能勉强适应浓烈的咖喱风味,而更本土的,即掺杂了更多虾糕鱼露与各类克苏鲁调味料的风味,却着实让我去反思自己的饮食观,旅游时的我往往对于外来食物是完全接纳的。在吉隆坡的自助餐厅吃到印尼辣酱(Sambal Tumis),那是一种比椰浆饭里的辣酱要浓烈许多辛辣许多也复杂的物质,让嗜辣的我想方设法去接近又会一次次被其摄入后在体内与五脏六腑发生的激烈反应打败。
M在酒店做SPA的时候,我拉着女儿走在黑暗里,走着随机分布的路灯投影与随机的光。旅行的前阵子看我玩过一款经营洗衣房的游戏,女儿便要去看酒店附近的洗衣房。我给她在巨大的吊扇下面,烘干机和洗衣机堆砌码放的建筑前拍照。在此之前我们曾几次路过这家洗衣房的那只白猫。穿过黑暗后,我们去一座MALL里找那家回转寿司Sushi King,牛肉饭加上辣酱的味道让人久久不能忘怀。本地的鸡饭连锁Chicken Rice Shop,还有比国内味道更好的食其家。吃完了便可以仔细逛那家本土的折扣书店。
在我们旅行的那几周,马六甲的观光塔刚好开始修缮,于是没机会去俯瞰这座城市的整体面貌,尤其是马六甲海峡与城市所交织的画卷。白天用Grab往返于近郊的植物园,休息之后再轻便出门,走在夜市里买袋装切好的水果,路过pizza店发现只能cashless支付于是换到马路对面的快乐蜂里,买盒装的pizza,女儿仍然吃的很开心。隔壁是一家巨大的7-11,小牛奶雪糕的牛乳厚度是平时很难吃到的,堪比在斯里兰卡吃的水牛酸奶的原汁原味,就像胡志明的榴莲饼,布拉格的温泉威化一样,在全球化的时代却几乎没法在国内吃到。除了小牛奶和打折的小老板海苔,美味的小碗装泡面,7-11还有冰沙机,在2023年的夏天是紫色和绿色两款,5块钱一大杯。走回室外的时候,八月底的天气没那么酷热,海风是属于当地人的,对旅客欲言又止,但也会大方地间歇来回,风声偶尔大起来,需要把皮肤衣拉起,面对风来的方向,于是也面对了大海。
相比遇到的本地司机,华人Grab司机反而不太善谈。吉隆坡遇到的印裔司机会和我们聊他们扎根在这里几代的故事,马六甲巴士站送我们去酒店的马来司机会和我们讲几句中文,还有问关于中国的一切。就像回不去前再吃不到的榴莲饼、温泉威化,或者正宗的肉骨茶,有时候觉得网络一点也没有拉近世界的物理距离。如今资讯过载的世界里,大家反而对彼此的文化更陌生,而小心翼翼的旅者,总会遇见那些怀着善意和好奇心的当地人,于是旅行者和当地人的身份在交谈和理解中互换,地理的隔阂在非母语的媒介里短暂消解。
马六甲的本土书店是在槟城也遇见过的连锁。不像吉隆坡的诚品和雪国,复杂到要逛上几天几夜。中小型书店里也有丰富的中英文图书,打折区域的繁体书里好东西也不少。而马来语书里大多数是漫画和经文。书店的会员系统也明显服务于本地居民,扫码进去是复杂的网页注册流程,便果断放弃掉折扣。
最后一天在马六甲吃娘惹菜,又想起当年郑和舰队登录马六甲王国,开启了一段马六甲苏丹国和中华的罗曼史,直到现在郑和的烙印在这里的唐人街随处可见。我们仅仅到了路口的博物馆,没有去过唐人街,至少没有深入过,所以无从得知。大概是游客最多的地方太喧嚣扰攘,太商业化,容易遇见粗鲁的旅行团。也或许是我们无意去揭开太多历史的谜语,以及文明之间曾经如此亲密又变得如此疏远的原因。就像我们不曾真正俯瞰这座城市的样貌,不曾乘坐机械控制的观景塔,旋转上升到城市的最高点,去看那些了无痕的历史,一如我们在吉隆坡时也不曾登上石油双子去看繁华的马来之星,在巴黎时也不曾攀上铁塔去看塞纳河与烧毁前的圣母院尖塔,在布拉格时不曾去到伏尔塔瓦河西边的小山丘去眺望胡斯的白山,在普埃布拉的火山去看前殖民的中美洲遗迹,还有一切令游人趋之若鹜,广告词上言之凿凿诺许可以将景色尽收眼底的那些所在。这里的书店和植物园,冰淇淋店,公园里褪色的座椅,木制的滑梯,不为游客所知的街巷,以及景点之间链接的荒凉,才是我们曾去过和记得的地方。俯瞰只是一个视角。不曾俯瞰过,也许才能证明我们真正作为旅者去探索过那里,旅行指南摊开后,便决心迎接跃出纸上的未知。
也许是那次在墨西哥的经历,曾经登顶到小城瓜纳华托的山顶,却摔伤了脚留下旧疾,难免会对高点心生怯意。就算这样,其他原因的可能性也无法全然排除。观景台或许和古时候的观星台一样,地位最崇高的知识分子才能站上去,预测最近和最远的未来。从这一点出发也许我是不配站上观景台的。我是那种怀着卑微之心的旅者,试图去接纳一个地方的全部,三五天的漫游,哪怕大半个月,作为一个外来人也无法洞悉这里的人和文化。
那天晚上我对照着地图去找海上清真寺,却经过了一片片施工中的区域,住宅成型前的废墟,黑暗而森然,将目的地与我的所在完全格挡开来。我便带着女儿往不远处加油站的灯光找去。海边高速路上的车流飞过,我攥紧女儿的手。好在我们离酒店只有5分钟的车程,那边有滑梯,有7-11,有24小时不断运转的洗衣房,有猫,这些常量运转着这座城市,比时间和历史本身更古老,因此不论是否有苏丹和海峡,远方是否有郑和的舰队,是否有游客的行囊与悲喜,她们都始终坚守着这座城市的一个小小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