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长
文/秋水斋主人
阿长,是我对朋友长美的称呼,自后颇有一些同学也跟着这样称呼他。给他起这个别名,多少带了点无恶意的玩笑:鲁迅先生少时的保姆——自然是个女的——不就叫作阿长吗?他胸襟澹荡,大度地笑纳了,却也寻思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唤我曰:“阿文。”我就没这么澹荡了,让他换个别的,譬如“阿斌”,然而他不许,不容商量,斩钉截铁地说:“不换!”——唉,听他叫“阿文”,难免不会有人以为是“阿玟”或是“阿雯”。他有些阴险地、得意地笑了;不过的遗憾的很,他首唤的别名流传得极为有限。我也有些阴险地、得意地笑了:“阿长——”
高一军训期间,那当儿还没有编定座位,随意地坐,我们就在这种情况下坐在了一块儿。我们都来自乡下,初来乍到,入了在我们眼中到底有些繁华的小城,很怕自己的乡音,让对方听不明白,就在纸上写了各自的名字,算是认识了。他的字遒劲有力,我的字也马马虎虎,我们又相互称赞了一句,心里起了惺惺惜惺惺的意思。大约一个星期后,编了正式的座位,我们就隔得远了。人在交友方面有时实在奇怪,总觉得最初认识的便是最好的,从而或多或少地关上了结交别的好朋友的心门,别人难以走进来,自己也不容易走出去。所以虽相隔得远,却一点儿也没妨碍我们往好朋友的方向发展。起初当然是同去食堂,同去书店,由此渐渐地熟络。
那时情窦初开,我们当中好几个小伙子心里都装着喜欢的姑娘,就在一块商量、想办法,结论是写“情书”——其实内容只是些热情洋溢的闲谈罢了,并没有情意绵绵的东西,在那特殊的敏感的年纪,“情书”二字竟当之无愧——然而,我们心底,何尝不喜欢这两个字眼呢?最初一举成功的便是阿长,他生的俊朗又孔武有力,活似掷铁饼者,是美和力的象征。他写的、收的“情书”,我都看过不少;我就没这么澹荡了,只给他看了先前往来的两封。可无论如何,这件持续了很久的韵事,使我们格外亲近。
按惯例,高一下学期末便是文理分科。我和阿长都选了文科(也就是通常被人认为没用的人才选的科目),考进了所谓的“尖子班”,但已分在不同的班级了。分科之后,人生的道路明朗起来,无非冲着高考而去,学业难度也渐渐地加大,似乎和不久前的生活划了一条很深的鸿沟,再难有从前的无忧无虑。我和阿长相聚不多,只是偶尔在晚自习的课间去散步;可一旦有什么事,仍是多去找他。记得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他陪我去买电风扇,由于学校附近并没有电器店,来回走了好远的路,回来时他背上的衣服都要湿透了!那年冬天,阴雨连绵的日子居多。我的鞋全湿透了,直到穿了他的干鞋,双脚才从冻僵中暖和过来——没有生冻疮简直是个奇迹。
我和阿长也互换着课外书看,也没有几本书,当时伙食除外,并没有多少余钱可用来买书。手头比较有名的有《老人与海》、《平凡的世界》、《母亲》以及《围城》。他那本的《母亲》至今还留在我的书架上。有一个时候,他极想看我当年奉为至宝的《围城》,但我说:“这本可不能借你。”他也知道,那本书伊看过,却不知道那本书唯独我和伊看过,而且伊说“每次看都有不同的感觉,都有一股动力代替精力把它读完”:书页里可全是伊的气息!阿长虽有一丝的遗憾,仍报以爽朗的一笑。我见了,便郑重地说:“放心,我也不借给其他人。”一年后,书被阿姐径自“偷”去,她挑灯夜读,困倦地睡着了,一不留神碰倒烛台,它便付之一炬了……书的毁灭和未能借给阿长,使我想到《围城》不能不感到无尽的遗憾。
后来我搬到校外,和阿长就更少碰面了,这样直到高考结束。
高考完了,我们都考砸了,只是没有“落第”而已。我的心情很是沮丧,同学升学的喜宴我几乎没有参加,然而,阿长的邀请我却无法拒绝。
他家着实僻远,如果现在让我一个人去,恐怕也未必能找对路。那天,他先在小城的车站等我及其他几个朋友,然后搭车到了他所在乡镇的一个路口,接着是坐摩托车,来接的是他的乡亲,最后下车走山路。山路虽陡峭,风光却旖旎,茂林修竹,流水淙淙的。我们到达后,差不多就开宴了。可惜我打定下午回去,筵席上也没能和他开怀地碰几杯。我为何要回去?往后我常想,要是留下的话,下午散了客,当晚风摇曳竹林和黄昏之际,我们漫步在鸟鸣和水声相应和、炊烟和飞鸟相高低的山路间,即使不说话,也是好的呀!
升入大学,我家自然也免不了要办酒席。那天却不巧,下着暴雨,到十一点才稍停——承上苍厚爱,为我伤心落泪——一直滴滴答答个不停。我邀请的外乡的朋友,一个也没有来。到了散席时,外面竟传来熟悉的声音:“阿文——”“阿长!”这使我欣喜若狂,感动不已!不必闭上眼睛,我都能想象他一路要经历怎样的艰难:先走一段不平的山路,然后坐摩托车到路口,搭车到小城,再换乘来我家,而天空——承上苍厚爱——正下着暴雨……我赶紧拉他进去吃饭。可喜的是,下午他没有像我一样地回去。于是到了晚上,我又叫来一桌朋友,添酒回灯重开宴,一起尽兴地喝酒。
阿长读大学在省城,我在“南大门”,相隔的最远,却总有不时的几句问候;见面就不可能了,直到大二暑假才见上一面。其时我还在学校,他外出谋事回来,道经赣州,我往火车站接他。两年不见,他依然俊朗。我带他逛了一天校园,便一道回家。因为从赣州回家要经过我家,他就不能推却了。那会儿我的父母并不在家,我们就只能自己动手做饭。好在打小都被生活历练,炒菜造饭全不在话下;但坦率的说,还在他做得多一些:我洗菜,他炒菜。人说客随主便,我和阿长之间简直成了主随客便,或者说无主客之别。我回家主要是想写完那部小说,恐是我向他提过吧,所以他怕打扰我,只逗留四五天就走了。
是在那相聚的四五天中,还是在别的时候,我忘了,我却不能忘,阿长痛感于当下幼儿教育误入歧途的愤激和希望大学毕业后创办一家自己的幼儿园的理想。在他的幼儿园里,将教孩子文明礼仪弹琴绘画之属,寓教于乐,让孩子在快乐中成长。可惜大学毕业后,他也如我一样的,到处奔走。试想一下,将来,我的孩子、他的孩子,在他的幼儿园里,一起玩耍、长大,成为好朋友,那是多有意思的事呵!
去年还是中秋节的时候,我和阿长就约定了年底会面——我们不相见已近四年了哩!到年底,他果然回家了。大年初一,他打来电话,说完拜年的话,便约定找时间一聚。我又欣喜若狂了!他多年未回,怎奈这次又匆忙,还要走各种亲戚,终于未能谋面——这距今已四年有余了哩!不知阿长今年可会回,若回,无论如何也要见一面呀!在他家,在我家,在小城,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