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舅舅死前给我留下了一本小册子。
我跟他不是很熟,印象里的他仅仅是一幅被遥远记忆模糊了的稀疏卷发所勾勒出的中年面孔。他的嗓子不好,与我吝啬的交流中充斥着黏着的咳嗽声,像是为了刻意稀释掉空气中的尴尬。
后来才知道,舅舅不是嗓子不好,而是肺坏了。
他死的时候,年纪并不算大,可我总觉得他早已经老了。也许缘由是他从未娶妻,且一直独居,对生气的消耗似乎便因烟火气的缺乏而较常人快了许多。
那天,远在老家的母亲突然打来电话,“你舅舅死了。”
我“哦”了一声,懒懒的撣着肩上的雪,立在进门处的地垫上,等着鞋帮上混着泥土的雪自行化掉。电话另一端的母亲似乎也在搜肠刮肚地组织着语言,屋内充盈的热气让我倏然感到一阵疲倦,于是我便停下了思考,耐心地等待着母亲的声音,伴着电话里渐渐消融在微弱杂音中的沉默,任由它如此无声地下落。
“他给你留了个本子。”母亲开口。我低头盯着泥水渗进地垫里。
“哦,那……给我寄过来吧。”举着电话的手臂开始酸痛。
母亲没再开口,也没有挂断电话。我用尚未恢复知觉冰冷坚硬的手指费力地按下免提按键,然后将电话小心翼翼地放在鞋架上,接着弯下腰去脱鞋。
水龙头里的热水冲刷着双手,随着指尖慢慢变得洁白和红润,身子终于暖了起来。
鞋架上的电话还在隐约发出呲呲的声响,像旧时凛冬中顽主们藏在棉袄中鸣虫的叫声,与周遭的不合反倒让人觉得新奇。
我抓起依然泛着亮光的电话,望着不知何时已经漫出地垫的泥水,用力点下了结束通话的按键。
2.
天快亮了,我左右扭着凹在枕头里的脑袋,妄想着能在闹钟响起前小睡一会儿,床单被背上的汗水浸润着。我紧闭着眼,仰天做了下深呼吸,逐渐逼近的清晨里,冰凉的气息还是固执地提醒着自己又一次的失眠,这让我倍感羞愧。
我索性起身,桌子上一个不大的牛皮纸封装袋被胶布勒成了一个不规则的方形,上面印着的几行瘦小铅字中含着母亲的姓名。
我费力地拆开胶布,随即闻到一股发霉似的香气。
那是一本已经微微泛黄的小册子,封面是较内页略厚的硬纸,黑色,上面印着烫金的“笔记本”,再无其他。
我捏起书脊抖了抖,期待着会掉下散落的纸页,可伴着鸽子拍打翅膀的声音,只是落下一些粉末状白色的纸屑。
我把它摆在桌上,心里想着这也许是本日记,或是工作笔记,甚至可能是小说的手稿。
它使我更加回忆不起舅舅的脸,在这夜昼迭替的时刻,两个既相似又迥异的空间开始悄然融合。我双手插在蓬乱的头发里坐在桌旁,肘间金色的字迹越来越亮,仿佛生出光来。
我对舅舅的了解就像被揉皱了的白纸,记忆中仅剩些杂乱且无意义的痕迹。此刻,眼前的这本小册子横生出不知将伸向何处的枝蔓,突兀地搭建起我与他之间本就飘飖的联系。
这种感觉比毫无缘由的失眠更让我疑惑。“为什么是我?”我开始想起母亲,想起母亲家的亲戚,最后又想起自己,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的自己似乎比任何人都要无奇。
“但是,为什么……”我用手轻轻抚摸着那几个用极其常见的字体印成的金字,指肚上粘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粉,让我想起老家沙滩上遥远的嬉闹。
阳光终于吞尽了黑夜,伴着闹钟歇斯底里的嘶吼,纸页在我手中被徐徐翻开。
3.
墨迹来自钢笔涌出的黑色,隽秀的笔体应该是出自一只女人的手:
【记不起怎么来到的这个地方/没有窗/是谁送我来的吗/还是我自己来的/如果是我自己来的/我又为什么要来到这里/这个没有窗的地方/墙角上挂着一盏昏暗的应急灯/照着一扇铁门的轮廓
嘴角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吃东西的时候会疼/不过食物很好吃/第一餐有鸡蛋/刚刚还有某种动物的肉/很好吃
身上的衣服不合体/应该不是我自己的/过于肥大的运动上衣/穿在我身上像是一件连衣裙/领口有几个破洞/下摆上好多线头
我想洗个热水澡/啊不/洗个头也行/后颈上有些冷/也许以前留的是长发/是最近才剪短了吗/不然为什么隐约感到有些异样/没有镜子/我想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地上湿乎乎的/但是不冷/是水吗/也许是刚刚的汤撒了/还是我尿在地上了/倒是能闻到一股腥味/现在应该是傍晚吧/我以前都是什么时候睡觉的/妈妈好像告诉过我不能吃过晚饭马上就睡/那样对身体不好
我摸到了软绵绵的东西/应该是床垫/那就不要坐在地上了吧/我在床垫上坐一阵吧/坐一阵/再睡/这样就不会对身体不好了/是吧妈妈……】
闹钟哑了,我合上这本小册子,没再继续看。屋子里突然的明亮和安静并没有让我安心,整个身体如坠冰窟,背上的汗凉得仿佛要将睡衣上的布料和我的皮肉一同冻住。
我想着去浴室洗澡,却被心中此起彼伏的疑惑困住了双腿,这疑惑驱使着我拿起电话,挣扎着给母亲发了一条信息:“舅舅有没有说什么?”
还是要去上班,我自信于也许在面对痛苦本身时会更加麻木,如果这个想法被我证实的话,今晚就不喝酒了,这也算是交代给自己一个新的开始。
鞋上的泥水变成了土渣,我穿好外套。电话屏幕闪起光亮,显示着母亲发来的信息:
“没有。”
4.
我如愿错过了早间的例会。洗手间里还残存着消毒液的辛味,我把口红旋到底部,放进包里,眼袋上显露着难掩的暗沉,遮瑕膏用完了,镜子里的脸像是老了几岁。我整理着衣领,门外的楼廊里开始传来人声。
办公室里五颜六色的人影跟着烦乱的脚步声晃来晃去,我逃似的坐到椅子上,桌上生着白色绒毛的黄绿色多肉植物干瘪出了褶皱。
我战战兢兢地想把脸藏在显示器后面,可还是不经意地察觉到俞东急速闪躲过的眼神。我将小臂叠在一处,专注感受着桌边的棱角,头重重地垂下。
午休时,那个女人的侧影出现在门口,她有一头颜色浓郁的长发,身形修长,脚上的高跟鞋艳丽得像某种糖果,鞋跟很细。
俞东像被椅子上突然伸出的针刺到似的,以极不自然的力道站起身,朝那个女人笑着。女人柔软的手臂环住俞东,将他拖曳出我早已沉入水底模糊的视线。
“病好些了吗?”经理的语气如父亲般慈爱,粗糙的大手拂过我的腿。
“嗯。”我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再休息几天也无妨,身体要紧,不用勉强自己。”经理说。
“没关系的。”我把右腿搭在左腿的膝上,鞋底上有土渣掉在地上。
“好,好,哈哈。”经理在我的大腿上拍了两下,有些用力。
午后的时光总是这么漫长,俞东回到自己的座位,面色很是红润,我窥视着他不算帅气的五官,竭力抵御着被流沙般浮现出的记忆吞没,那些记忆的碎片像已腐烂的蛋糕似的试图提醒我曾拥有过的短暂的甜蜜。
经理没有安排我加班。街上的雪没有融化,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回家的路上。冷风吹过后颈,我把外套上的帽子罩在头上,双手颤抖着攥紧衣领,仅仅是为了不让自己听见来自心底的啜泣。
5.
今晚没有喝酒,我躺在床上舒展着四肢,眼前浮现的那个女人的身影反倒渐渐覆盖了俞东的面孔,这种感觉很是奇异,我开始怀疑难道酒精反倒更能让我清醒。枕边躺着那本小册子:
【后脑肿起来了/很疼/那种头骨随时会裂开的疼/我想伸手去摸/可是手臂似乎折了/使不上力/也没有知觉
不知是昨夜还是今晨/我倒是睡了个好觉/床垫很舒服/睡着了以后也不觉得冷/只是这里空气不好/我开始思念有树有草的地方/当然要是能有花就更好了
这里没有厕所/只有一支桶/像是铁皮做的/用它的时候会感觉很冷/所以我尽量不把衣服撩的太高/以免下摆上沾到脏东西/这个动作好难掌握
我费力的用脚一点一点把桶移到了离床头最远的那个角落/桶底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太过刺耳/这刺耳的声音过后/传来了门被打开的声音/但是没有食物的气息
那么/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一天我少吃了一餐/直到现在我才能确定/因为胃里出现了饥饿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陌生/以至于让我暗暗确认了好久/妈妈说/吃过晚饭不能马上就睡/但是我今天没有吃/那么现在就可以睡了吧/是吧妈妈……】
意外的没有再失眠,只是醒的早了些。我在浴室里一丝不苟地清洗着自己,像是贪婪着被水流所带来的温度所拥抱。
俞东的背影浸在咖啡的香气里。我没有踟蹰,走上前轻碰了一下他健硕的肩膀,说:“早。”
他手里的杯子抖了一下,然后马上又安稳下来。他像在思索着什么似的略显迟疑地转过身,依旧坐着。
“早。”俞东说,伴着我并不期待的微笑。
“你忘了帮我的花浇水。”我说。
“哦,对不起,之前一直在出差。”俞东放下杯子,身下的椅子扭着。
早间的例会快开始了,我径直朝会议室走去。
6.
快下班了,没有见到那个女人。俞东松着领带,靠在椅子上疲倦地喘着气。
我理了理耳后的头发,臂弯托着外套,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近前,说:“累了?”
俞东仰面看着我,眼神中充斥着疑惑,“还好。”
“今晚有事吗?”我说,声音有些干涩。
“有啊,要加班。”
“我等你。”
“不必了,我可能要睡在公司。”
“上次……我还有些话没有讲完。”
俞东直起身,额头上有发丝垂下,“我觉得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吧。”笃定的语气中被我捕捉到一丝为难。
“在老地方等你。”我披上外套,朝电梯走去。
他果然来的很晚,衬衫的领口大开着,喉结上布着胡茬。他睡眼惺忪地把包放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没有脱外套。
“你喝醉了。”俞东说。
我不懂他为什么这么说,只是含混地附和道,“好吧,好吧,你说的都对。”
“别喝了,我送你回去。”
“你不用加班了?”我听不清自己的声音,耳朵里像塞了棉花。
身体轻飘飘的像是被架起,我用手吃力地撑着椅背,手心上一阵麻木。
我歪在一辆车里,不知道夜已经有多深,微薄的光线钻进眼角的缝隙,只能辨认出俞东黑色的衣领。
他把我扔在床上,我以为他转身是为了离开,谁知他却将一杯水放在了床头。我挣扎着直起身,鼻子里早已没了嗅觉,舌头忍受着难言的苦味。
“我要去洗澡。”我把沉重的双腿移到地上。
“别洗了,先睡吧。”俞东皱着眉。
“不行,都是汗,没法睡。”我扶着墙,辨着浴室门的方向。
“哎。”俞东的轻叹声让我倍感亲切,“洗吧,你洗好了我再走。”
我摇晃着卸掉了厚重的上衣,然后将打底裤和内裤一并褪到浴室门外的地上。
我光着脚立在冰冷的瓷砖上,等待着头上花洒里的水慢慢变热。白色的雾气填塞着喉咙,让我的呕吐感减缓了许多。我打开镜柜,在最下面的一层上摆着一把老旧的剃须刀,我把它放在逐渐密集的水流下冲洗着,像是在等着它生出温度。
身子从内到外都很热,我有些喘不过气,左手的腕子却变得格外柔软,几条青筋和血管在纤薄的皮肤下跳着。
我旋开剃须刀的刀头,取出刀片,将它捏在右手的指尖,接着便像为了给这个素白的空间溶入些色彩似的,朝左腕用力割了下去。
7.
俞东从未跟我讲过“分手”二字,是我一直执拗于要等他说清楚,也许在他的意识中我们根本并未真正“开始 ”过。
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是在他的车上,俞东照例到我家楼下接我,我出门时总是有些仓皇,车子没有熄火,尾喉里喷着蓝白色的汽。
他一手擎着方向盘,一手夹着烟探在车窗外。我本想坐进副驾驶的位置,可手还没有触到车门,就看到了车中那个女人的侧颜。
我将手揣进衣袋,手指揉着衣服的内衬,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做。就在我即将被巨大的焦灼感吞没时,俞东帮我打开了后排的车门。
如今,我躺在一张洁白的铁床上,身体冰冷且麻木,我软绵绵地转过头,看见旁边的一把简易的折叠椅上,俞东正在把玩着那本小册子。
“醒了?”他开口,如释重负。
我用疑惑的目光探寻着。
“哦,我用床单包裹你的身体时,你就一直抓着这个本子。”俞东说。
我没有丝毫印象。
“放心,我没有偷看。”他的眉宇间显出无奈,“难道是你的日记?”
我轻轻摇头。
“随便给我读一页。”我吃力地说道。
【有时我在想/离那个所谓的悠长假期到底还有多远/如果我能将今天之前的记忆全部忘掉/那么也就感觉不到接下来的时间是须要用来忍受的
可如果我脑袋里今天之前的记忆并不真实/甚至并不存在呐/如果是有人为了刻意让我去忍受接下来的时间而制造出来的呐
我无从去判断/记忆的真伪/或是否真的存在/无从判断/实在是疼的睡不着才会想这些/过了有几天了/ 下体还是会渗出血来
本就不算干净的床垫被弄的更脏了/衣服似乎也脏了/我想换一件干净的衣服/只要干净就好/不用其他
不知还要过多久天才会亮/早餐的味道将会冲淡疼痛/我有些等不及了/心里甚至有一丝雀跃/眼睛还是看不清/但是眼眶似乎不再充血
我用冰冷的手掌敷着眼睛/这个办法真好/眼睛不好使了/但是听觉和嗅觉会变得格外灵敏/我已经能捕捉到门外的脚步声了
妈妈说/早餐是不能不吃的/不吃早餐会对身体有很多危害/我开始相信了/所以待会儿我会很认真地吃/这样才会显得很乖/是吧妈妈……】
俞东一脸茫然,疲倦的眼神询问着我是否要继续。我摆了摆手指,眼神落在他的膝上。他慌忙地将手中的小册子合上,然后放进了床头旁矮柜的抽屉里。
“我想喝水。”我说,左腕开始觉得灼热。
俞东含混地答应着,接着站起身。我徒劳地望着他身后有着致密栏杆的窗户,像试图把周遭的万物从视线中挤出似的,重重地合上了眼。
8.
“明天我来接你出院。”俞东说,然后站起身。
“嗯。”我觉得他的这句话显得有些冗余。
这段时间,他每天都来,不一定会呆很久。我一开始不确定这是否算是一种陪伴,就像不算很久的以前,我竭尽全力想让自己确信他对我的需要,无非是想给自己一个需要他的理由。
这次或许也是如旧,我坐在床沿,脚尖上挂着塑料拖鞋。俞东在每次离开医院后都会去哪?我不禁想着,像是在做着一个游戏。
他也许马上会去见那个女人,然后会因为想表现得忠诚而和她主动谈起我。他会说,“我的一个同事住院了。”
女人会问,“什么病?”
他一定会撒谎,比如说,“车祸。”
女人会显出带有一丝表演痕迹的惊讶,“啊,严重吗?”
“不严重。”语气不能显得敷衍,然后他会在女人继续发问前补充道,“坐公司的车出的事,单位有责任,经理委托我经常去看看,主要是安抚……”接下来他也许还会开始抱怨,比如受不了病房的味道啦,病人的家属如何难缠啦等等。
这个话题可以就此结束了,然后他们会一同进食,一同看电影或唱歌,最后还会一同睡眠。
我端详着绑扎在左腕上的纱布,肉体上没有什么感觉。
傍晚,经理拎着一个巨大的果篮出现在病房。我依旧坐在床沿,光着的脚在大约离地面上的拖鞋一尺高的地方晃着。
“最近太忙,怎么样?伤得重吗?”经理说,眼睛盯着我的脚。
“不重,已经没事了。”我说。
“本来同事们都要来的……”经理移开眼神,“我就代表了……”
“让大家费心。”
“听说伤到手臂了?”
“是我自己不小心,被车擦了一下,不要紧的。”
“好好养伤……”
没有在意经理又说了些什么,直到他站起身,“那,我先走了。”他的手背碰到我的脚趾。
“嗯,您慢点。”我说。
……
出院后,我又在家呆了几天。无聊中,还是把那本小册子看完了,除了不解并无其他。后面有几页残缺,像是被人撕掉的。
我想象着舅舅的一生,也许孤独终老并无不妥,即便不是最佳选项,但也终不失为一种选择。
这样想着,我便开始试着祝福俞东和那个女人,祝福他们能够永远一同进食,一同睡眠。
9.
可惜我的祝福没有奏效。
一天,俞东抚摸着我左腕上的疤痕,说:“你的手真美。”
我像一个未谙世事的少女般羞涩地低下头,“你以前说过。”
“不,不,我现在说的是这只。”俞东的眼睛里闪着星光,他用潮湿的舌尖润了下嘴唇,然后又像觉得这句话不妥似的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另一只也很美,只是这只更美。”接着便在脸上绽开一抹尴尬的笑。
这时,我的脸应该很红,很热,红得也许会滴出颜色来, 一股热气灌满了身体,让我轻盈得像一羽鸿毛。
俞东不乏深情地望着我,我看见他虹膜上映出的自己,像极了一张黑白的证件照。
“晚上一起吃饭?”他说。
“嗯。”我有些失神。
……
享受着在餐厅中的等待,我让自己佯装新奇地翻着菜单, 脑海中却不由得浮现出那本小册子,有一页好像是这样写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出去/我只是好奇/不清楚自己对将来要发生的事/是期待还是抗拒/这个空间里充斥着潮气/骚味和剩饭的馊味/我觉得自己大抵也应该是这个味道/只是自己闻不到/也未曾有人告诉我
对外面世界的记忆像是一面碎了的镜子/不连续/但每个碎片却反倒异常清晰/这让我有些担心/出去以后要怎么把这些碎片再重新拼凑起来/会很难吧/我想
墙角的缝隙里有一只长有硬壳的虫子/我觉得它是一只蟑螂或是潮虫/它有时会顺着湿漉漉的墙壁爬上爬下/我不知道我们两个是谁先来到的这个地方/但它仿佛也在观察着我/因为同样的无处可去/我 尝试着去捉住它/但是它爬得好快/比我目光的移动还要快/我无能为力/一段时间以后/我觉得它是在有意躲我/于是我便小声地对它讲/不要怕/我不会加害你的
但是它好像并不理睬/其实我只是想拎起它细长的足/看看它的样子/仅此而已
即便它是害虫/妈妈说过/不要剩饭/因为会生虫/而生了虫的饭就要不得了/可是现在眼前的它又是从哪生出来的呐/我很是不解/没有人能帮我解答/没有人/是吧妈妈……】
俞东终于来了,我还是忍不住发问,“为什么……”
“哦。她好久都不联系我了。”他环顾着四周,“环境不错。我也不太愿意主动联系她。”
“所以就回来找我?”
“不能称作‘回来’吧,我们有分开过吗?”俞东狡黠的眨眨眼。
我用手掌托着脸颊,坚硬的下巴有些发烫。俞东沿着桌面牵过我的左手,大拇指捻着我手背上的几根拢起。
我胸口剧烈地起伏,嗓子里像是有一团由呼吸结成的固体,我试着用力吞咽口水以恢复气息,但却收效甚微。
他抬起头,看着我说,“这只手更美。”
“嗯。”我低下头,正巧看见右腕上几处陈旧的伤疤,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比左腕上的浅淡许多。
10.
晚上,我回到俞东的住处,卧室里没有他人的气息。房间里的布置一如既往,于是,我便像想要留下痕迹似的,抚摸着那些家具。
他在卫生间里刷着牙,白色的泡沫顺着嘴角冒出来,身体随着过于用力的手臂快速又猛烈地抖着,这样子像是犯了癫痫的病人,又像是服了毒的常人。
我坐在旁边的马桶上,头发散乱地披在后颈,手里摆弄着发圈。
“经理碰过你吗?”俞东突然说道,伴着牙膏和水产生的咕噜声,我勉强能听清。
“没有。” 回答比我想象的要快,像是脱口而出。
“呜呜,我跟他聊过……呜呜……噗噗……”俞东费力得吐着那些看似粘稠的泡沫,“他对你没兴趣……噗噗……”
我如释重负,但却尿意全无。
入夜,俞东躺在我身边,汗湿的鬓发形成了一个锐利的三角。我闭着眼,摸着大腿上新近烫出的燎泡,手指能感觉出被弧度撑起的纤薄皮肤下饱和着的液体。
是俞东帮我找的这份工作,“和我在同一家公司,这样多好。”记得当初他这样说。
公司的经理看起来比我的父亲要年长,他个子不高,头发稀疏,想必定是价格不菲的西装套在这副干瘪陈旧的躯体上,却显得既不合身,也不牢靠。
经理对我的殷勤在那个女人出现后开始变得拙劣,他周身张扬着的毛躁和他看上去的年纪极不相称。不过,我对他倒是谈不上厌恶,只是深知这不是我所要的。
舅舅,这个遥远近亲的面容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愈加明晰。我猛地睁开眼,像是要出其不意地捕捉到这也许会稍纵即逝的记忆。黑暗中,舅舅的脸泛着白光浮在空中由远及近,和母亲极为相像的五官扭动着逐渐聚拢,最后定格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知是何时入睡的,直到感觉身旁有人起身。这时,我不曾料想,舅舅的脸会出现在新闻里。
11.
午休的时候,我坐在办公室里,并没有什么事做。周遭的工位都空着,让我恍惚地像是身处一个本不该上班的时点。和煦的阳光落在背上,能觉出头发在贪婪地吸着热。
网页上的图文随着鼠标向下滑动,像是在拉开一帘舞台前厚重的幕布。
舅舅的脸就以这样的方式再次和我的目光贴合,我凑近屏幕,这是一篇社会版新闻。
它说:据舅舅生前居住地所在地方的媒体报道。在舅舅死后的第十五天,临院的一位妇人突然闻到一种奇异的味道。于是她便寻着这味道来到了舅舅自家的菜窖。
也许是捕捉到了冥冥之中藏掖着的不详,这妇人没有踟蹰,径自奔回家叫了自己的男人来,我大概能想象出那男人当时的样子,一只手握着一把短锤,另一只手掩着口鼻。几分钟以后,也许是几秒钟,菜窖的铁门被打开。这时,那味道终于清晰,妇人会向她的男人投去一种想要索取肯定似的目光,男人也会用令她心满意足的目光回应。于是,两个人会就这样互相看着,谁也不愿开口。
警方在菜窖里发现一具女尸,尸检表明是被饿死的。
……
下午,我回到家中,手里捧着那本小册子更加仔细地端详。从未觉得一件死物是如此珍贵,我仿佛能嗅见它满含着时间的气息。
同时,因为爱惜,又生出些许遗憾:篇幅太少了。紧接着,因为遗憾,又生出些许责备:这么长的时间怎么才写了这么一点儿。
舅舅,虽说我们并没有好好认识,但是,我还是要感谢你。感谢你最后的这个决定,真的感谢。
我自言自语着,眼眶里简直要溢出泪来。
12.
小区的底商有一家文具店,奶黄色的招牌上镶着硕大的红字。我推门进去,铝合金的门角碰到屋顶上吊着的一大串风铃,接着是叮铃铃的响。风铃和这门一样也发着银色,让人不禁想到它们也许本就是一体的,可又不是,就像声带和随着它有规律的震动才会发出的声音,明明觉得能掌控,可最后它还是自顾自欢脱地不知了去向。
银台后站定着一位年轻的姑娘,顺着风铃的响动,她向我递过一个美好的微笑。我被这举动弄得浑身难受,慌忙转过脸,生怕被她很可能更为美好的眼神射中。
货架上的各类本子色彩太过鲜艳,没有能让我满意的,加之封面上又基本都绘有图案,就更让我觉得不堪其扰。
徘徊了许久,年轻的姑娘从银台后绕出,迈着属于她这个年纪轻快的步子走进我映在地上的影子里,伴着一股清香。
“请问您需要什么?”
“呃,记事本,啊,不,笔记本。”
“您看,这里都是,不知道您喜欢哪种?”姑娘右侧的手肘成直角,五指并拢、伸直,在空气里划过一个扇形的平面。
“呃,封面简单的,啊,不,素色的就好。”我有些支吾。
姑娘弯下腰,脊背和臀的连接处露出亮白的一弯新月。
“您看这种可以吗?”她从货架最下方的牛皮纸包装中抽出一个本子。
我用手接过,一个棕色的册子,仿皮的封面上再无任何修饰或点缀,像一块土坯罩在塑料袋里,边角有些脏。
13.
房东待我很客气,“你看你总是这么守规矩,这个年头真是难得。”她说。
我没有说话,只是伴着清淡的笑点了下头。
这间地下室的租金很便宜,大多应该是用来做仓库,通道的顶上延伸着各种管道,维系着和地上世界的联系。
防火门在身后闭合时传来清脆的咔哒声,与它沉闷的款式和厚重的材质不怎么相称。屋子里是一种我仍不能适应的更为浓郁的黑暗,像是空气中缺少的不仅仅是光线,还有别的什么。
墙壁略有些发潮,我在印象里开关所在的位置处摸索着,像一个盲童举着燃烧的火柴在尝试着点燃引信。
果然,灯亮的很突然,我的眼睛受到了惊吓,在眼睑里蜷成一团,一动都不敢动,可终归还是要在这刺眼的光芒下无处遁形。
这屋子实在是太小了,以至于我在许久才睁开眼后便马上发现,自己险些踩到那个女人如枯枝般绷直的脚趾。
女人的另一只脚上拴着一条细细的铁链,像某种笨拙的饰品。我蹲在地上,撩起她的头发,她很白,至少我觉得比我要白,她的身上也有点点的伤痕。
我说:“你看,我的伤痕比你的多吧。”我卷起袖子,动作极为做作。
女人没有出声。
我把那本棕色的册子放在她眼前的水泥地面上,然后把一只笔尖软趴趴的塑料彩笔放在她手边,“你看,你可以写写东西来打发时间的。”
女人的眉毛提着脸上全部的皮肉朝我的方向动了一下,我顿感无趣,站起身,在门前拂着裙角。
身后隐约传来一声铁链移动的声响,铁链的另一端绑着墙角的水管,水管则早已插进更深的地下。
14.
那天,我用俞东的手机给那个女人发的信息。入夜,她来的时候好像因为第一次面对地下室而显得很兴奋。我能理解她的感觉,这让我有些嫉妒。
她进门的时候还在说着什么,声音轻快,像是俞东会喜欢的那一种,直到乙醚钻进她的口鼻这声音才消失。
我扔掉毛巾和手套,端详着她的脚腕,等着她醒来。
……
女人说:“我知道你是谁。”
我说:“这不是为我自己,我是不想你影响到他。”
“我们很合拍。”
“不,不,那不是真实的他,只不过他自己未必知道。”
“好吧,你会放我走吗?”
“不用担心,你被束缚的时日不会比我久太多。”
……
母亲说,你看,这日光之下本无新事。
我隔着母亲的肚皮隐约看见一个瘦弱的女孩在写着什么。
舅舅把头凑过来,在母亲的肚皮上听着什么。
我不知为什么要屏住呼吸。
舅舅走了,母亲依在炕沿上打着盹。
这时,女孩放下笔,隔着母亲的肚皮对我说:“你会遇到一个男人,你们会永远在一起。”
我突然间尝出了羊水甜蜜的滋味,脐带在腹上愉悦地抖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