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凡尘亦精彩
二、谈笑风生
佛门虽清静,凡尘亦精彩。细细品来,中国古代的佛教界可以说是异彩纷呈的,在严肃呆板的戒律以外,往往可以看到发人深省的智慧妙论、圆融默契的谈笑问答,甚至有着质朴走心的人间情谊。
佛门僧人虽说是出家人,可毕竟也是社会上的人,他们也有自己的交涉圈子,有志同道合的友人。在和尚的交友中,僧俗交是最惹人瞩目的,两个在社会中扮演不同角色的人,能够达到无碍的沟通,产生真挚的友谊,这是不易的。于是,这些僧俗交的故事便能传为佳话,让后人为之附掌赞叹。
其实,从东晋的慧远和尚开始,许多具有一定文化基础的僧人就和社会上的知识分子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到宋、明以后,僧人游走于各种文化集会之中已经是一种社会风尚了,像前两章提到的明代后期的几位高僧就都是当时的“社交达人”。
这里不说那些“社交达人”的高调事迹,只选说两则淡然而传神的故事,且看僧俗之间如何谈笑风生。
1. 雪窦重显与曾会
雪窦重显(公元980~1052年),俗姓李,字隐之,遂州(四川遂宁)人,曾在雪窦山资圣寺担任主持近三十年,被尊称为雪窦禅师。
重显从小读书就能善抓重点,下笔敏捷,出家以后自然也是“很有慧根”,他在听大慈寺元莹禅师讲《圆觉经略疏注》时,对其中“心本是佛,由念起而漂沉”的说法十分感兴趣,于是开始四处游历求学,希望能解决对“心”和“念”的疑问。
后来,重显参见复州崇胜寺的智门光祚禅师,光祚是云门文偃的徒孙,云门宗的第三代传人,当时十分有名气。重显在这里修学了五年,一天,他终于将心里那个疑惑拿出来问师傅,说“古人不起一念,云何有过?(《五灯会元》)”光祚没说话,却用拂子前后两次打他,这光祚禅师虽是云门宗师,却用了类似临济的教法,不过,谁家的方法不重要,重要的是重显从中悟到了“心本是佛”的禅机,也让自己成了云门宗的第四代法脉。
开悟以后,重显在池州景德寺任首座。就是在这里,他遇到了少年时代的好友曾会。
曾会走的是仕途,他博学广识,早年就有名士之称,后来也是高中榜眼,有所成就,不过他生性耿直,与当权的丁谓有过节,而被贬作池州知州。
见到昔日好友在座上讲佛家的《般若无知论》,曾会在下边引《中庸》里与佛经契和的话询问解释,重显先是有些惊讶,定睛一看是曾会,不免点头微笑,给他讲了两者不一致的道理。曾会又问,那不一致便如何,重显就弹了一下手指说“但恁么荐取!”曾会则当下会意。这两人之间,显然也是心有默契。
曾会想推荐重显去灵隐寺,他专门写了封信让重显带着去见方丈。重显倒是真去灵隐寺了,不过没有出示曾会的“推荐信”。三年后,曾会去灵隐寺找老友,可方丈却说没印象,最后他们是在成百上千的普通僧众中找到了重显。
曾会知道,重显历练了这么多年,需要一个传法布道的机会,所以之后又推荐重显作洞庭山翠峰禅寺的主持,当时社会上流行着迎请著名禅师上禅院当主持的风气,而重显也表示接受这个传道机会,在翠峰寺做了三年的主持。
曾会为官清正廉明,可偏偏不能得志,这好像是大部分宋代忠臣良将的宿命。不久,他就又被调到了明州。曾会遣使者接重显去作雪窦寺主持,重显便辞过洞庭信众,追随好友来到了明州。重显主持雪窦寺期间,实行仪规,寺荣大化,各方僧人纷纷前来参谒,成就了“云门中兴”的事迹。
重显对曾会,也是老友情重。曾会后来再被贬到越州时,重显亲自将他送至,开导陪伴了十多天才回去。两人之后也常有书信来往,借此互述见解、交流心得。
在明州时,有一天重显化缘入城,顺便去拜会曾会,可到了曾会府上才知道“曾大人”出去忙公务了。于是他给曾会留了首诗:
碧落烟凝雪乍晴,住山情绪寄重城。
使君道在未相见,空恋甘棠影里行。
曾会回来读罢诗,感受到了老友的记挂,也明白了重显在诗中对自己重于世俗事务的揶揄,提笔给重显写了回信:
劳劳世务逐浮沉,一性澄明亘古今。
目击道存无阻隔,何须见面始知心?
值得一提的是两首诗里都谈到了“道”,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这两人,道虽不同,情义却是真的。虽说一个学儒一个学佛,但弹指一挥,不过相视一笑而已。而真情挚谊,互勉相助,才是感人处。
2. 佛印禅师与苏东坡
佛印(公元1032~1098年),法名了元,俗姓林,字觉老,饶州(江西景德镇)人,圆寂之后才被尊称为佛印禅师。
传说佛印三岁诵《论语》,五岁诵诗三千首,聪颖过人。出家以后,佛印曾参访禅宗各家名僧,在禅学上颇有建树;后来又寄心净土宗思想,还效仿慧远的“白莲社”组建了“青林社”,可以说也是“禅净双修”的先驱。
佛印在文学界的名气则更大,这归功于他的“方外至交”苏轼。我们熟知的佛印与东坡的交游事迹,大多发生在苏轼被贬谪于黄州期间,当时佛印则在庐山开先寺、归宗寺游学。由于这两人的故事过于出名,后世多有好事者强加一些事情在他们身上,以至于今天看来真假难辨了,所以,这里只举出两则两人交流佛法的故事。
大文豪苏轼其实对佛法(尤其是禅学)也是相当感兴趣的,他谪居在黄州时,闲来悟禅,忽然有了灵感,就写了首诗:
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
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
这诗中颇有禅师偈语的意味,说自己参禅,参出了境界,思维之光竟能遨游天外,而且,禅定之中,“八风”都吹不动了。所谓“八风”,指佛家所说的“称、讥、毁、誉、利、哀、苦、乐”八种境遇。苏轼当时也是十分欣赏自己这份佳作,便让书僮带到江那边佛印禅师那里让他瞧瞧。
苏轼满以为佛印会对自己的这首是有所赞誉,谁知佛印一看,二话没说,给后边批了“放屁”两个字,让书僮再给送回去。回来苏轼一看,很是生气,你说你不赞也就罢了,还这样评价,分明是跟我过不去嘛!于是立刻亲自渡江过去见佛印。到了佛印禅房门外,苏轼还没进门,就看到门上贴了张字条,上面写着:
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
还是佛印高明!你不是说“八风”都吹不动吗,怎么见了个“屁”字就屁颠屁颠跑过来了?苏东坡这里可就要汗颜了。
又有一回,苏轼“出差”回来,想去见佛印,派人告诉佛印说让他以赵州禅师接赵王的方式接待自己。这里说的赵州禅师正是我们在第八章说到的唐末时的赵州从谂,据说赵州禅师当年面对来访的赵王,没有起身去接待,而是坐在禅床上说话;后来得知赵王的下属要来,却是穿着整齐去山门迎接。赵州禅师说这是他的待客之道,对重要的人不拘礼仪,以本来面目示之,对俗世之人才以俗礼相待。
苏轼这里其实是给佛印出了个难题,看他敢不敢以赵州禅师那样的高僧自居。
而偏偏佛印是走出山门来迎苏轼的,苏轼笑说“佛印的修行果然与赵州禅师差得远啊!”佛印一听,也笑,作了首诗:
赵州当日少谦光,不出山门迎赵王。
怎似金山无量相,大千世界一禅床。
说赵州禅师太不谦虚了,怎么和我比呢,世界都是我的禅床,走到哪里都算是没出去啊!其实,是他自己更不谦虚!
这两个人的友谊,在于诗文互诮、机悟相承之间,是名副其实的“心境”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