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里的方言叫叔叔的老婆“新妈”或者“花妈”,不像北方人那样叫“婶婶”。我自己私下猜度这个称呼是相对于自己的妈妈——毕竟是兄长的老婆,先结婚,已经是“旧人”了,所以有个“新”字;为了以示关系的亲近也叫妈,谓之“新妈”。而“花妈”呢,也是意思比兄长后结婚,年轻些,新媳妇穿花衣吧?是不是到现在我也没弄清楚。
我的新妈叫菊英,马店人。长相清秀,皮肤泛着桃花色,身量苗条,就是手脚残疾。是小儿麻痹后遗症,左手肘向内拐着,僵直的,左手的发育永远停留在儿童阶段;左脚跛着。神经也受了损,有些痴傻,但也不全傻,有些事还是明白的。她跛着脚在村子里一颠一颠的走,有时候涎也会控制不住从嘴边流出来,后面总是会跟着些恶作剧的孩子捉弄她,学她的样子。这时候她就会恶狠狠的捡起土坷垃砸他们,或者唾他们。
新妈是傻子,我叔叔可不是。他相貌堂堂,国字脸,红脸膛,个子高,有一米八几。看上去根本不是娶傻媳妇的人。他是被一次失败的单相思害的。我隐约从大人那里拼凑了这个故事:那是70年左右,我叔叔正是荷尔蒙分泌旺盛时期,村子里来了一班唱戏的,豫剧,在村里唱了半个月,叔叔场场不落下,看着看着就喜欢上了一个旦角。在人家不唱戏的时候也跟着,也不敢搭讪,就红着脸不远不近跟着。戏班里的人看出来了,村里的人也看出来了。那女的也指使叔叔拿这买那,叔叔都乐颠颠儿的跑。半个月后,戏班要到别的地方去了,叔叔追着戏班走了十几里地,回来倒头睡了好几天。后来村里的人见着他就揶揄:“追上去睡着了没有?许菊艳的奶子是不是也是跟她的脸一样粉?”叔叔别着头,脖子上的青筋暴着,脸却红了。叔叔喜欢戏子的名声传了出去。后来说亲左也不成右也不成,一直拖到30好几。那时我已经有5、6岁,很记事了。我记得叔叔会迁电线,修电闸,换灯泡。还会在过年前找回一叠一叠的报纸糊顶棚。墙也贴上纸,看不到一丝土坯墙面。堂屋里贴着在集上买的“徐茂和他的女儿们”电影画报。我觉得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比我爸爸厉害多了。就是和所有的老光棍一样喜欢闹脾气,一闹脾气就躺床上,啥事也不干。
后来就有人把菊英新妈说给了他。相看了一回叔叔就同意了。我第一次看到新妈是过节气的时候。我们那里的规矩是定了亲的男女在过节时男方要把姑娘接过来过的。忘了是个什么节了,叔叔也接了人,那天他的脸一直红着,喜气洋洋的,一副情有所属的样子,似乎对象是个了不得的美人哩。菊英新妈的穿着我的印象里那时一直是很合身,很妥当的,细条条的身材,俩短辫子梳的整整齐齐缀在耳边,我猜是她的家人帮着梳的。她的脸型是瓜子脸,颜色粉红粉红,眼睛像两片桃花瓣,在眼尾挑上去,要是她的眼神不这么有些呆滞的话,那简直称得上漂亮极了!
那时候队里放电影,三姑姑就会带着我陪着未来的新嫂子一起去看。我一个小人儿是没有凳子坐的,姑姑的腿就是我的凳子。现在新妈在旁边,她这会儿很通情达理,怕姑姑累,要我坐在她的腿上。为了显示亲昵,姑姑也会让我坐一下,可是我很怕压坏她的腿,都不敢狠坐,用自己的腿支着,还累一些。稍过一会儿,我就要回姑姑那儿。回家的路上我总是扶着她。那时候她总是笑着,也不流涎,衣服干干净净,脸儿红红的。脾气也温顺。全家都盼着他们快点儿结婚。
因为我们两家的房子挨在一起,中间墙上面的梁是空的,所以叔叔卧室里啥动静我们都听的一清二楚。记得他们刚结婚的时候,菊英新妈的笑声总是一阵一阵的传过来。有时候就声音越来越小。每每这个时候妈妈都非常生气,暗暗咬牙骂几句,我很疑惑妈妈为人家的欢乐生气。妈妈似乎就没有这么欢快的笑声。有一次,我很想看看是什么让她这么开心,就移来桌子、椅子爬上去,偷偷从房梁上瞄过去,只见叔叔和新妈——他们结婚了,现在已经是名正言顺的新妈了,俩人坐在床上——那原来是奶奶的床,枣木的,光亮亮的,以前我跟奶奶睡,我记得那床沿缎子般滑。奶奶床头那副十字架已经移走了,原来每天晚上奶奶在睡前都会跪在十字架前祷告。现在叔叔和新妈头挨着头,一会儿,叔叔就把新妈压在下面,手伸到她嘎吱窝那里,新妈的脸更红了,笑个不住,我觉得她的笑比以前放肆多了,对,就是放肆。声音虽有些压抑,可是脸上的笑很是大胆,再也没有之前的小心翼翼。原来他们也喜欢玩挠嘎吱窝的游戏!我了然的从椅子上下来,觉得他俩真像孩子。但也很羡慕他俩可以玩的这样好,不像爸爸妈妈,总是吵架,从来不会像这样玩。我有些惆怅。
后来,新妈生了堂妹芳芳,我记得她叫的很大声。再后来又有了堂弟兵兵。奶奶终于有个孙子了!她很喜欢抱着他,甚至亲他的屁股蛋,连这孩子打屁都会让她乐得哈哈笑。我很不高兴。也不想再像以前那样给奶奶读圣经了。对新妈也不似以前。她跟以前也不一样了,头发剪了齐耳的,还比较称她的脸型,但是乱蓬蓬的,衣服也没那么好看了,不合身,大统统的,一看就知道是别人给的。姑姑一个个出嫁,奶奶事也多,两个孩子,叔叔还要下地干活,冬天跟着队里修渠挖沟,也没时间给新妈梳头了,她自己一只手生火、舀水,经常脸上都是锅灰。她的嗓门儿越来越大,喜欢骂人。骂每一个姑姑,甚至是奶奶,骂路过家门口的小孩儿。也总流涎。大家都知道她傻。但是她每次看到我还是以前那样温和,眼神都是温和的,问我:“放学了?”特别正常。我受宠若惊,觉得这待遇不同寻常。
我很早就离家住校,每次回去都只会看到他们的日子越过越困窘,新妈越来越呆滞,常常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对着门外骂。也不知道骂谁。但是看到儿子、叔叔她会很温和。再后来爸妈出去打工,我在外地上大学,很少回老家。有一年听亲戚说新妈不见了。说是堂妹堂弟都不上学了,都出去打工——也没钱上,成绩又不好,叔叔懒,不下力气干活,庄稼种不好,又欠人家钱,只好也去北京打工,把新妈寄放在她娘家。自从回去,她更痴了,除了叫“兵兵、银堂(我叔叔)”,她就呆呆坐在那里流涎。头发蓬乱也不梳,说她,她说“银堂会给我梳呀!”天天吵着要去找儿子、找银堂。有一天就在经常走的那条路上不知道走到哪里了。
她妈给叔叔打了电话,叔叔立刻赶了回来。挣的一点钱全拿来打印了寻人启事,一路贴一路问。找了整整一年啊,终于找到了。听说找到的时候完全痴傻了,眼神儿直直的,脸上都是污垢,头发结成一绺儿一绺儿,腿也不知道怎么断了,在泥地里拖着,爬着。
叔叔不能去打工了,只能呆在家看着新妈。据说她疯的连自己的亲妈都不认得了,但是只要听到“兵兵、银堂”,她立刻就安静了。我回去看他们的时候,叔叔和新妈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她胖了,穿着叔叔的袄子,笑着歪着脑袋让叔叔给她掏耳朵。叔叔也老了,脸上的胡子茬儿都泛着银光。我叫她“新妈!”,叔叔说:“这是敏敏,你不记得了?”她“哦,哦”着,看上去虽不大清白,却也并不排斥。叔叔诧异地偷偷告诉我们:“来人就骂,今儿倒好!看来还记得你呢!”一边悄悄叫苦:“哪儿也不能去,天天在家守着!怎么赚钱!”
我们走的时候,新妈正坐在那棵有些年头的一抱都抱不住的黄楝树下,冲着道路正不知道骂谁呢,我看风大,把自己的红围巾给她系上,她喜欢红色,忽然,她看着围巾笑起来,不是以前那种发自内心的甜笑,是有些意义不明的,傻子的尖笑,那是心里有些明白,却再也无法弄清楚的似是而非的笑。
我妈却说她其实有点羡慕新妈。我早就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