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了,前面一排门市早早关了门,老远就看到妈妈一个人坐在冷食店门口,看到我,提着凳子站起来,笑着说:“你们院子里的人怪好的,非让我上她家去坐,我不去,硬塞给我一个凳子。”
“让你不要等不要等,非等,冷了吧?”我嗔怪着。
“不冷——也没等多长时间,在超市逛了一会儿。”
她是给我送三轮车来的。那辆车是她前年买的,现在用不着了,闲置在我弟弟家,想送给我婆婆。胖子说去拿一直没捞到,她就自己骑来了,事先连个招呼都没打。
弟弟家离我家有七八里路,要过闹市,要穿过数条马路,要爬一个大坡,要过一座桥,车来车往的,她噔噔噔就给骑来了。
上了楼,她把我拉进卧室,神神秘秘打开她的小布包,从里面掏出两条丝巾,摆在床上,一条湖绿,一条淡紫,说:“闺女,你选一条——这都是好丝巾呢。”
自打知道我家买房子要还贷之后,她就经常送我点东西,上回已经送我一条丝巾,这回又来送丝巾。
我拿过那条湖绿的围上,跑到卫生间照了照镜子,又跑回,在她面前晃了晃,问:“好不好看?”
“好看。”她说,满脸笑意地看着我。
我又拿过淡紫的围上,又跑到卫生间照了照,回来,扒着门框对她说:“两条我都想要,怎弄?”
“想要你就都拿去!”她一挥手,慷慨道,又压低声音说:“不要告诉你大姐二姐。”
“我知道。”我会意地扬了扬眉毛。
我把丝巾放柜子里,转身到阳台上收衣服,她跟在我后面,絮絮地讲。
“我这次到你弟家,看到你弟媳妇把家里收拾得怪好,里里外外利利索索的。”
“我就说嘛,你早该放手了。”我说着,把一抱衣服扔床上。
“唉,就是的。”她拿着一件衬衫,在胸口停了一下,放到床上抹平,过了一会儿,像是不经意地问:“你说人家两口子是不是早就想自己过了。”
“——失落啦?”我伸过头,问到她脸上去。
她把我头推到一边,道:“他们能独立我巴不得的。我之前怕他们没时间带孩子,现在孩子也带怪好。”
我一脸捉狭地看着她,试图从她表情里捕捉到失意,然而并没有,心遂安。
“你呀,就是太操心了,把孙子带这么大还不放心,现在时间完全属于你自己,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多好。”
“就是的,闺女,我看得才开呢,我天天才会安排自己时间呢,要不那老和尚惹我生气,我现在才开心呢。”
妈妈口中的老和尚指的是我爸,我妈背地里老是这么叫他。“及而偕老,老使我怨”,风风雨雨一辈子,老了并没有变得更亲爱,反而多了层层怨,一边怨着,一边又照样把爸爸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哧啦一笑,我问:“笑什么?”
她说:“闺女,那老和尚一惹我生气,我就想上街买衣服,心想,去他的,让他一家喝西北风去。”
“我说以前在家怎么经常喝西北风呢!”我说,两人都笑了起来。
我妈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样喜好,爱穿。在家当姑娘时,饿死人的年成里,哪怕不吃不喝,每年也得让姥姥给她置办一身新衣。她是家里的老大,下面四个弟弟一个妹妹,平日里充斥生活的全是没完没了的劳作,新衣服可以让她从辛劳里暂时跳脱,在一年中感受几日属于自己的欢喜。自从嫁到我家后,她就再也没让奶奶下过田。我小时候是奶奶带大的,跟她不亲,印象中,她总是挽着裤腿赤着脚,脚上沾满泥,从院子西边的矮砖墙转过来,肩上不是扛锄头就是扛铁锨,她割麦、插秧、摔稻、扬场、推磨、扒河......永远像男人一样做着繁重的体力活。那时我爸是公家人,拿工资,我妈对他无限崇拜,什么事儿都不让他做,她在石头上啪啪摔稻子,爸爸搬个椅子坐一边,拿着书津津有味地看。当时,这在我们眼里都是寻常,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如今想来,便理解了为什么现在我妈对我爸会有那么多的怨。
我做饭,妈妈给我打下手,她把所有活儿干完了,发现柜子上有一筐栗子,便提出给我剥栗子(因为知道栗子难剥,她就分外想着要替我做),被我制止,让她安心呆着就好。她就站在旁边看我炒菜,看得入神,忽然就生出了感慨:“你怎么就会做饭了呢?小时候在家,我跟你奶就担心你跟你二姐,什么都不会,到人家可怎么过——现在也没要人教,就什么都会了。”
不会,是因为不愿意,而女人,无论多么不愿意,有了孩子,自然就愿意了。
晚上,我和她睡一床,家长里短讲不停,讲着讲着就讲散神了,我们睡眠都不好,于是一起失眠。她从床这头爬到床那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睡姿,爬得我心烦意乱,各把对方抱怨一通,都怪对方惹自己睡不着觉,抱怨也没用,还是睡不着,于是接着讲,几乎讲了一夜,好不容易迷糊上,她就起床了,虽然动作轻得像只猫,还是将我从薄薄的睡眠中惊醒了。起来一看,她早已穿戴整齐,并且帮我们烧了满满一壶开水。看到我,她吓了一跳,悄声责怪:“谁让你起来哒,我就怕吵醒你们的——我马上走了,我要到南蔡市赶早集。”胖子也醒了,起来要送她,她执意不让,让我们该干嘛干嘛,不用管她,一边说一边已匆匆穿了鞋,好像动作稍慢就会被我们留住似的。
去年夏天,我遇到一件糟心事,被她知道了,一大早从家坐一个多小时的车赶到单位门口等我。看到我,把一个布袋子塞过来,里面一件开衫一条棉绸松紧长裙,一个西葫芦一朵西兰花,西葫芦一朵西兰花西用保鲜膜严严地裹着。她说衣服是她新做的,一次都没上身,瘦了,长了,送来给我穿,顺便给我带两个菜。我知道,这些都是药引子,她主要是给我送“药”来的。果然,药引子交待完,开始下药,她给我讲人生大道理——那些道理,我已听了三十多年。她讲话的神情一如从前无数个教导时刻,我装作听得很认真,说什么都答应,只为让她安心。她一再确认我没事之后,便赶我上班,我要送她到站台,她一边摆手一边已经走出了很远。
我二姐说我妈到哪儿白鹤亮翅一下就走,完全不给人家疼她的机会,像姥姥一样。姥姥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刚强明理事的老人,是我妈的偶像,她常为自己越来越像她而感到自豪。
一直以来,总觉得妈妈不够爱我们,从未细思这些点滴,如今一一写来,竟有点感动,那些当时没在意的瞬间,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一并涌到眼前。
忽然想打个电话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