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先生《柳如是别传》，笺程嘉燧《朝云诗》八首，程诗第五首如录：
城晚舟回一水香，被花恼徹只癫狂。
兰膏初上修眉睩，粉汗微消半额黄。
主客琅玕情澜漫，神仙冰雪戏迷藏。
谁能载妓随波去？长醉佳人锦瑟旁。
先生笺此诗，笑程嘉燧不自量力，有神女入梦之非分之想，虽谑而不虐，颇可玩味。七八两句未曾笺释，区区试一释之。“谁能载妓随波去”句，载妓，当指搭载柳如是，因柳尝为名妓徐佛之婢女，用谢安东山携妓之典故。“长醉佳人锦瑟旁”句，用李义山《锦瑟》首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为典。盖程嘉燧生于1565年，写诗之年先生考证为崇祯七年（1634）春末，是年程已经69岁也。当是“老夫聊发少年狂”，自以为柳如是必定属意于己，虽然过了“思华年”之龄，必如谢安石般携妓游嘉定也，谁能如我？谁能如我？其顾盼自矜如是也。
然事情不可绝对，二百年后果有人回答程嘉燧之灵魂提问。宝廷，号竹坡，清宗室，有才华，为同治七年会试会元，光绪八年福建乡试主考。考试完毕归京，坐船走京杭大运河，与船女产生感情，纳为妾，归京后上书自劾，免职。此事轰动一时，清人笔记多有记载，好事者作诗以嘲之曰：
昔年浙水载空花(前买过一次，人跑了)，又见闽娘上使槎。
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
曾因义女弹乌柏(宝附会张佩纶、费体芳等弹工书贺寿慈认义女)，惯逐京娼吃白茶。
为报朝廷除属籍，侍郎今已婿渔家。
释是诗：首句，宝廷同治十二年副主考浙江，归京途中妾一船女，中途走失。此次主考福建，归途又纳船女为妾，故为“又见”；颌句，宝廷即为会元，曾为御史是为名士，“草”可做草率讲；九姓，传说明太祖朱元璋恶张士诚反复，驱其部下等九姓为船夫，不得上岸，是为贱姓。今人考证，惟其人无土地，上岸只有做佣为生，故人多贱视之，亦或有驱船为妓者；作诗者太不厚道，嘲笑宝廷近视，看不清小妾脸上有麻子。此人大不懂风情，美人微麻，颇为俏皮；是谑而虐矣。颈句，宝廷与张佩纶、张之洞等为御史，多有弹劾，人称清流，当有弹劾认义女之事。此后京师驱逐妓女出京，众妓生活困顿，以至以白水作茶。尾句纯粹为恶意嘲笑宝廷作赘婿，非，宝廷悠然林下，五十岁卒。
北岛当年之诗歌《回答》，是自问自答，而宝竹坡地下倘遇程嘉燧，必傲然回答:“某，某能载妓随波也”，想必程老惟有躬身诺诺而已，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