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本文为4.23故事节参赛特别创作,保证为原创。
一般的木匠要做出什么名堂,至少得到三十岁,这手艺,经验是首要的。可行行总有例外,我们管这叫天才,小木匠便是这样的稀罕物。
木匠行和别的行当一样,通常得学徒三年,效力一年。方可出师。
小木匠只用了半年就出师了,子承父业,他的父亲便是庄上的最有声望的老木匠。
小木匠聪明极了,他是没费劲就把木匠活儿学会的。
早上起来,跟着父亲后面用眼睛瞧着,爱说笑的样子成了认真脸孔,老木匠拿着锥子,改子给他做个简单的示范,就坐一边儿喝茶去了。小木匠自己拿起锯子斧头刨子,学着父亲的样儿。记住关键处,走上几圈儿,比划比划,把记号弄准,就胸有成竹地拿起工具认真操作起来。
标线的时候,父亲都得确认几下,小木匠闭上一只眼,拿起笔来,一气画下去又快又准。他的手法像个老伙计,不拖泥带水,也不急功近利。一切都有条不紊,秩序井然。没一会儿,便像模像样地做出了一些成品。老木匠坐在旁边,眼睛咪咪着,嘴角似笑非笑,不知道他是在对茶的味道表示赞同还是在对儿子的技术表示欢喜。
老木匠教过几十个徒弟,个个都是庄里的尖子。收徒弟是有讲究的,视力要出众,不然用尺标线就太慢,手得够大,拿得稳当,握得牢靠,不晃悠!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要尊师重道,忤逆不肖,偷鸡摸狗的就算天赋过人,也绝不收下的。
这是个开朗幽默,充满生活情趣的老头儿。他还会编鸟笼,箍桶,烧烧菜,唱几段扬剧淮剧啥的。
别的师傅给徒弟吃的饭菜都是油水少得可怜。他的徒弟们顿顿有肉,也可以饮酒,不醉为限。而做徒弟是得吃三年萝卜干饭的,瘦成猴精儿很常见。
他从不保留自己的手艺,有什么就全部教给徒弟,自己犯错误也不避讳,显得极为大方。因为他觉得这是老祖宗的玩意儿,不是某个人的特有技艺。所以,在他手下出师都比别的师傅快,不用效力一年,不用服侍师傅。
逢年过节徒弟们来送腊肉老酒的时候。看到他们都自力更生,日子过得还不错,老木匠感觉很心安满足。
老木匠喜欢调皮一点儿的徒弟,野一些,将来在活儿上也能弄出别的什么叫人惊叹佩服的创新来。这里面,最活泼,最调皮的正是他自己的儿子,出师最快的也是他。
那真是不给老木匠留面子了,学到镂花的时候,他说,“爸,昨天我在书上看到,凿子刀口的方向应该偏一点,斧头力度可以轻一点,这样才会一气下去,显着流畅,您这样又慢又费力”。老木匠说,“我干了几十年的木匠,来,给我瞧瞧”。于是他一溜烟儿回屋里把刚买的木工手册拿出来翻到讲镂花的那一节。老木匠歪着脑袋看着,又抬头想想,眼珠子不断地转着,深出了一口气,嘴咕隆着,点了点头。“这书说的有理,没想到做了这么长时间糊涂虫。这书有空儿给我也学习学习吧,咱们这是互为师傅了,哈哈哈”。
二
村里每年春节都会举行木匠大会,像是给人看看,这行业每年的动向。有哪些新人出世,哪些旧人离去。也给各家找木匠做个切实的参考。小木匠出师第三年后,老木匠就不再参加这大会了。这之前,他做了二十五年的头名。
木匠高低最直接的体现,就是镂花。老木匠镂过彩云齐飞,福星高照,九阳启泰,和合二圣,麒麟送子……
小木匠那年和父亲一同参加木匠比试,相邻而赛。老木匠周围习惯性地聚集了许多人,做完了活的木匠也过来参观。一开始大家都看老木匠的,小木匠那里人烟稀少。
他们做的都是“龙凤呈祥”,图案复杂,需要细腻的心思和高超的手法。至今还没有任何人在比试里用过,生怕出错丢丑。能马马虎虎完整做成,就让人佩服了。这两位却手边生风,那稳妥认真的模样叫人比看什么好戏都有意思,刺激极了。
渐渐的,老木匠就落后了,不仅手足无措,还有极为罕见的画法错误。他的速度慢下来了。而小木匠依旧保持着自己的节奏,凿子拐来拐去的在木头上走动着,各种不相干的线条连在一起就成了灵动而大气的龙凤的身子和头脚。看起来纵横交错,自有风致。后来,老木匠也放弃了努力,歪着嘴,苦着脸,看儿子大显身手。人全都围到小木匠这儿了。大家都紧张地等待这个未曾出世的作品。
终于完活儿了,小木匠搓搓手,伸伸腰,并不如何兴奋。他摸了摸头,对着前辈和乡亲们鞠了个躬。老木匠哈哈大笑,巴掌拍得震天响。其他的木匠和围观人也立刻鼓起掌来。他们刚从迷宫里回过神来一样。这个“龙凤呈祥”最后送给了闺女即将成婚的孙大娘。
自小木匠垄断头名以来,已是第三个年头了。他工钱合理,做事道地。成了村里最忙的木匠,不仅在本村,经常去别的庄上给人干活。渐渐地,人们只记得他的名字,而忘记了他的父亲。
三
以往收拾利落就出门的小木匠,今天特意打扮了一下,抹了抹头油,穿上自个儿最中意的衣服,将鞋带用力绑了绑。在早晨的熹微月光下,提着箱子背着篮子上路了。今天,他要去卢大爷家做活儿。
离卢家还有一段距离,就听到有人大声地说着话,生动响亮,活泼好听。抬头向不远处看,是卢大爷家的小女儿,这几天干活,已经熟识了。她说:“小木匠,你怎么的,走路这么慢,都要吃午饭了,等你老久,怎么才来”。小木匠看看刚刚发亮的天,笑笑,带着憨厚的语气:“文丽同志,我给别人家做活儿都没这么早呢,天没亮我就起了要来你家,不能再快了,背后冒汗。莫非你是观音么,时间被你调快了么,哪就中午了”。
文丽穿着竹布单衣,头发黑亮黑亮的,眼睛灵动活跃,显出好奇模样,皮肤同月色一般白净。说:“我要是观音啊,我得把日子变慢点,叫你一天有更长时间给我家做活儿,还不给你补工钱”。小木匠哈哈笑:“那也好,那我就一直吃你家饭,饿不着,也冻不着,住你家了”。
文丽听了这话,忽然笑着扭身跑去了。
进了院门儿,瞧见小木匠,文丽的母亲王大娘笑呵呵地让小木匠坐下歇会儿,她很喜欢这个男孩子的样儿,几天下来,他发现这孩子不但手艺好,还相当懂礼数,是发自心底对长辈的敬重,并非逢场作戏。越看越欢喜,好像瞧儿子一般。
“走路来的吧,吃个解解渴。”说着递给他一个顶红顶大的苹果,小木匠也不客气,吃了一大口,脆极了。“大娘,你这苹果好吃,又脆又甜。”王大娘说:“是文丽大姐从婆家捎回来的,那地儿果林儿多,橘子西瓜,大的甜的,要多少有多少”。文丽不知什么时候从屋子里拿着洗衣盆儿出来了:“妈,还没干活呢,就给他吃东西,我怕他到时候吃饱了消食儿不卖力”。小木匠知道这是玩笑话,看着她说,“文丽,我吃了你家苹果,有了精神,肯定用十二分的力气,这苹果真是长人力气呢”。
说了会儿子话,小木匠把木料在矮凳子上固定好,低头转来转去,眯着眼量度标线,接着各种木头摩擦碰撞的声音流淌起来,一天的活儿开始了。
文丽嘴上欺负着小木匠,可是端茶递水最勤快的是她,让小木匠擦汗洗脸的也是她。小木匠不渴也没汗,他觉得很轻松很愉快。让文丽忙其他事,不用管他。文丽低眉顺眼地走开了。
文丽手脚刷溜,家里的活儿很快被她做完了,该擦该拖的,洗涮一清。转眼间乱糟糟的屋子就亮堂堂的了。她坐在凳子上,一边儿低着头摘菜,一边儿时不时抬头看小木匠。好像监工却又眼神温和。
四
太阳当空的时候,小木匠本应该休息下的。不知为何,他今天精力格外充沛,毫不疲惫。好像一个势头正盛的小老虎,拥有无限精力。阳光温柔,微风带着树叶清香,河水清凉氤氲。
木头的香气在院子里散发,地上的木屑儿随风跳动,边角料整整齐齐,一片一片躺落在地上。
在小木匠的职业生涯里,这回的出工算是倾尽所有了。想着一个划痕都不允许出现,他的手变得无比冷静,眼睛炽热如火,一举一动仔细极了。
嘿!小木匠,他这是在用血里的力气了。责任重大,不容有失。
日头到了西,晚霞很柔和地落在小木匠的身上,影子拉得悠远。文丽浇完菜,洗完头发,湿漉漉地清秀明艳,凑过来看着小木匠的成果。嘿!瞧这一把凳子,真板正!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瞪着眼瞧嘞,四面八方,不偏不倚,云淡风轻,合体得当!那个橱柜,手摸上去,真光滑得像集市上的优质衣料嘞。那竹枕,一段段一节节均匀地排起纵队呢!弹线将他们不紧不松地连接起来,枕起来真凉爽。
文丽赞叹着:“这好哎,真没见过这么清爽结实的,老王家的套儿件也赶不上这做工,你真是三百里数第一,不,八百里,不不不,一千里啊!”小木匠还是做着自己的事情。
“嘿!你不累么,伙计!”小木匠回过头来。“文丽,我跟你说啊,我好像在另一个地方了,我的脑子里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心里空落落的。我感觉我什么都不知道了,脑袋里只有木头和木头,好像睡觉,但是这个比睡觉有意思,一件件东西都做出来了,我做得还行吧?”“嗯嗯,我满意极了。”“我问你,你还看见别的什么了么,说来听听”。“嗯嗯,等下讲给你听。”
“吃晚饭嘞,嘿!二位,没感觉肚子咕咕叫了么。今天好鱼还有酒呢,蒲包肉管够!好好和你大爷喝一杯”。文丽的母亲笑得更开心了。
“明天给床头柜镂个‘龙凤呈祥’!”
“好嘞,大爷!”
“好嘞,爹!”
五
小木匠能娶到文丽,就像流水与河道,天空和大地,手指跟指头。两家人都是那样的和气,让人脸上挂不住的话不会从他们口中传出,谁家有了困难,带头帮扶和安慰的也总是他们,那是真心的感同身受,而不是旁观者的戏谑和轻视;梅雨季节发大水了,赶忙船拉出来,紧着别人的东西往上摆,最后才把本家的生活行李朝上搬,也有借钱不还的,一般人可得愁坏了,但他们是仿佛不会这样让自己不开心,把人生看得十分通透,止当没有这回事了,还像以前一样处关系,倒弄得别人怪不好意思的,赶忙还清账目。哪儿都有门当户对的愿望,谁都希望这两位有礼有节的年轻人早日能呆在一个屋檐下,吃一锅饭,为村里添人添力。生活本就应该妥妥当当,各得其所。这一点,符合日月流转,天时地利和人心所向。
做了新嫁娘的文丽一点都不像才进门的姑娘。前一天还穿着厚重的礼服,转天就换上了粗布蓝衣。紧跟着婆婆后面打打下手。少女年纪她就想得挺远,睡觉时也经常梦见自己做了媳妇儿的模样,头发扎起来,门里门外忙着,一会儿烧火煮饭,一会儿打水浇菜,走得脚下冒烟,还是一脸笑模样,决心做个格正正,利索索的媳妇儿,不丢自己和本家的脸面。母亲做家务的时候,她爱跟着边看边学,拆被补鞋啦,剖鱼杀鸭啦,绣花扎绳啦,眼是窗,耳是路,看着听着,再动手寻摸寻找着窍门了,牢牢记在心上。
抢着勤快地帮母亲把鸡鸭鱼收拾干净,像展示成果一般,各式各样端端正正地放在锅台上。母亲走进来,一瞅,零碎多余的部分弄得干干净净,刀切得对路,该留下的部分是完完全全地在那儿,十分欣慰地露出赞赏的微笑。三姑娘每天一早起来将堂屋院子洒扫干净,热水给父亲泡好茶,给弟弟把书包挂好在自行车后座上,这些都成了她多么养成的习惯。
她还能将头发散开,手指在里头游走盘弄,固定用的各色皮筋是瞧不着的,这是母亲交给她的方法,别家姑娘头上总花花绿绿的,也想要这个巧妙神奇的办法。母女俩都是那样的热心大方,一点点从小地方教给她们,手把手告诉她们关键之处在哪儿。这些姑娘有的实在学不会,就羞臊着脸,怪不好意思地跑了,也有用尽全力完成了的,可皮筋还是虚虚实实地露了出来。想当初,母亲教文丽的时候,她只是看了几遍,拿着几根草绳比划比划,就扎出了全部的类型,而她是不管什么模样好看极了的。村口的赵奶奶年轻时候也是个大美人,那时候二十几岁,小伙子都爱拿眼瞧她,现在她还是老太太里最精神的,依稀看得见她年轻时候的风采。她总挑大拇指夸文丽,爱和她聊聊天,说是没见过这么漂亮这么灵的姑娘,学东西聪明耐烦,人样子也没得挑,活灵活现仿佛画里出来的,一迈步一抬腿都显得款款有致,淡淡一笑,俊得简直不像地上的人,莫不是个天边飞来的仙女吧。好看的姑娘咱也见了不少,这样的,没有!谁配得上她呢?我看只小木匠一表人才有那个资格。换别人我还真不答应。”旁边她的小孙女搭话道,“奶奶,这事您自个儿下断言可不成,得人家喜欢,我看文丽挺爱和小木匠说话的,叫他笑呵呵,喜鹊都在头上飞。小木匠的模样做事,十三省数第一!”
六
热切的话语好像还在耳边,美丽的祝愿也仿佛还昨天。如今,我们的小木匠和文丽已经一个锅吃饭,一个盆洗脸了。冬天小木匠先把自己裹在被窝里,把褥子焐得暖暖的,姑娘家受不了冻,夏天又摇着扇子送来阵阵清凉。初秋傍晚坐在天井里,两个人总有说不完的话,把白天听到的见到的有趣事情互相谈谈,有时候吵架也像小孩间的斗嘴。
过门才几个月,如今家里的基本上都是文丽在忙活了。洒扫庭除,择菜打水,洗衣煮饭都是在姑娘时候就熟稔的活计。婆婆年岁还不很大,但文丽愿意多让她歇歇,东奔西走,自己累些没关系,实实在在地成了新家一份子。有不明白的事情,乖巧地抱个凳子坐在婆婆身边请教她老人家的意见,一开始账都算不明白,得苦着脸,仰着脑袋琢磨好一会儿。婆婆是看着她那样子又心疼又好笑,赶快教她一套口诀,得闲也出个算数考考她,没半个月,加减乘除,一边忙活一边想,一会儿就精确无误差地得出了结果,连卖菜的老伙计都快比不上她了。买鱼买肉,上手掂量几下,拿刀刷地剁下来,和她要的斤两大差不差,搓草绳,小半天能积一大口袋,手还是那么光溜!她已然从略显生疏的新嫁娘变成了心灵手巧的媳妇儿了。
七
这阵子有好几家有人办结婚喜事儿,少不了小木匠去给弄几套家具。叫上几个师兄弟,大早出去,临傍晚各自回来了。夏日白天长,光景还是大亮。
文丽在坐在家门口凳子上,背靠着墙织毛衣,一抬头瞧见小木匠提着工具箱回晃晃悠悠的,背上还扛着人家送给他的腊肠咸鱼,一副拖拖沓沓的样子。
“您可好,天蒙蒙亮就出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文丽假装生气地说。
小木匠见状连忙靠了过来:“这不,老李家儿子结婚,我中午做完几套桌椅准备走,非要留我吃饭,说必须得坐下吃饭添添喜气。还拉着我去上席,给我敬酒,说过几年二子结婚还要多多麻烦我!”
“真是好木匠!全家煮了饭等你回来呢,你倒好,去别人家吃酒席了,好口福!我看要是天天有人请你,你也不用吃我烧的菜了。”文丽把毛衣翻个面儿,眼眉耷拉着。
“我叫王大妈带信给你们说我不回去了,她肯定给忘了!”小木匠一脸的委屈相。
“忘不了,忘不了,你忘不了木头,忘不了大树,忘不了好酒,你单单忘了我们担心你。”文丽又为自己的语无伦次感到有些好笑。
“文丽,你是没见到,酒真是个怪东西,有人喝了有大声叫唤,有人绕着桌子蹦跶,还有一位,逢人就要抱,吓得姑娘媳妇儿老妈妈都躲他远远的。给拽着拉回去了,又哭又笑的。”
“你呢,你也喝了不少吧,你做了什么惊天动的大事呀。”文丽有些孩子气地问。
小木匠十分讨好的口气:“夫人呀,您是知道的,跟您父亲我的老丈人喝过很多回酒,没回我都胳膊抱好,目视前方,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笔管条直。用心听他老人家教诲。”
“嗯,这点你还是不错的,得夸夸你,小木匠喝了酒还是小木匠。”
“那是!我还碰见老刘了,咱们的好媒人。现在他办船运,四面八方走动,那肚子里的道听途说、亲眼得见的故事海了去了。有时候说串了,大家听得入迷,叫他就这么讲嘿。老刘也是刹不住了,说得尽兴,喝得痛快,舌头打结,腮帮子鼓鼓着。她老婆骑着三轮车给他拉回去的,我比他省心得,多没要拉我回去吧。”
小木匠接着又开口道“还真别说,老刘家里的那位,平常没怎么见过,样子白净净的,尤其那双眼睛,那眼白像熟的鸡蛋的皮,眼黑像夜里都河水的反光。脸差不多巴掌大,几片杨树叶子那么宽。嘿!真的哎,鼻子是鼻子,耳朵是耳朵,眉毛是眉毛。一举手,一开步,一转身,利落大方,那叫一个帅!真想给她叫个好。做事干脆,走路风快,肯定跟你一样,刷刮刮,滴溜溜的一个好媳妇!”
文丽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织着手里的毛衣,蓝白相间的条纹:“嗯,前几天去村头出礼说过话,人样子好,做事也勤。见谁都很客气,爱和我们一起玩玩竹牌,扔扔石袋。男人面前不抢着说话,有小孩子麻烦她带一会儿,哄得乖乖的,半天就不要自己妈妈了,哭着闹着要跟她回去。吃过饭帮着洗碗抹盆,抵得上好几个媳妇儿的麻利!”
她不是我们这儿的人“老刘在桌上可聊开了。说是去湖南办橘子,橘园主人是个五十几的中年人,有两个儿子,二十出头,不白吃家里饭,跟着工人一起干活,日落日升,夏天光了膀子把橘子往船上搬,冬天穿着单衣走上走下。有时候下河洗个痛痛快快的冰水澡哪。一筐橘子上白斤,踩着咯吱咯吱响的踏板,两个肩膀各顶一筐,晃晃悠悠七八米高就这么一天几百个来回。”
“看来你做木工是很轻松的了。”文丽低头捋着毛线,笑呵呵的。
“做木工手脑齐用,那也不简单!听我给你说吧,那园主还有一姑娘,就是现在老刘媳妇儿。当时直接给老刘看魔怔了,都没心思干活了!眼睛到处寻摸,脚下没注意,差点掉河里。老刘每回都带点衣料子和香草袋送她,和她开开玩笑,老刘为人踏实稳重,做事有个男子风范。装货休息的时候,姑娘也攀着老刘要听他讲讲东南西北的故事,老刘在心上人面前开始还脸红心跳呢,没多久就翻山越岭,四海八方地带着她到处去探险了,引人入胜,仿佛真真两个人一起去了那许多个地方,感情也越发深厚。没多久,没多久,两家人坐在一起谈婚事,下了小定,半年后就热热闹闹办了婚事。十里八街听得到的爆竹声,你也看见了,场面确实挺壮观,晚上烟火照了一片天。”
“但我看肯定没咱们那时候热闹,你说是不是。”
文丽停下手里的活“今天话挺多呀,我瞧你脸通红,张开嘴,哈气,我看你喝得不少吧!”
文丽又端详起了小木匠的口腔:“伙食不错呀,韭菜炒肉丝,白菜炖猪蹄,红烧小排骨……”
“酒只喝了一点,我主要吃菜多,我多机灵啊,肚子空落落,可不能喝太多,迷迷糊糊要是啥都记不得,可就不能给你讲这些个故事了。”
“你喝酒还想着我哪!”。
“我在哪里都惦记着你呢,现在我脑袋木呆呆的,你摸摸,脸也烫烫的。”
“来,给你降降温。”文丽说着把织针放下,可爱地将手轻轻拢在小木匠的面庞。
小木匠伸手把文丽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你手这么凉,买个手套给你吧,柜里不是有好几件毛衣了么,不够去买呗。手冻了裂口可难受。”说着小木匠直起身子把文丽的手拿过来紧紧握在自己的怀里,眼睛红扑扑,如同一只乖巧的兔子。
“早晚都得织,先存着,又不是给你穿的。”文丽有些羞意地笑着。
小木匠将腊肠和咸鱼围在脖子上,一副滑稽模样。
“文丽啊,我刚刚夸老刘媳妇儿,说他怎么怎么好。但我一想到你,我就觉得你更不得了。别人洗碗择菜烧饭洗衣服都把自己弄得火急火燎,手忙脚乱的。你不同,你做的事情比他们多,但还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开开心心的。那样子叫人开心,你做事不愁人。这是乌云挡不住的光辉,别人学不来的本事。”
“好啦,好啦,我扶你去里屋睡一会儿。下傍晚,日头要晒得你酒气上头,更要难受了。”
八
杨树做的家具发出木头固有的香气。小木匠脱了鞋和衣而睡,呼吸均匀,胸口起伏着,仿佛时光的钟摆一步一个脚印,点数着不同的生活滋味。
文丽坐在他的身边,有节奏地让针线交叉前进。
小木匠翻身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含糊不清不知说着什么:
“文丽啊,你这样的姑娘,嫁到我们家真是……我感谢祖宗,感谢大树,感谢老丈人丈母娘……没有他们就没有你,就没我的那个现在笑哈哈……文丽啊,你太好看了,晚上大月亮,中午大太阳。你照亮了我的木头香……”
一片清流从毛衣上明亮地流成了一片。
九
数九寒天的日子,淘芹菜的老夫妻俩也比以往时候起得迟了,卖芝麻团和油条烧饼的老头儿的吆喝声也没那么老早了。这样冻巴巴的日子,对于木匠行来说却是毫无挂碍的,起来晚了,活儿做不完,面子上过不去,东家的工钱也得晚些拿到手。心一横,脚一跺,被子一掀,急急忙忙将衣服套好,出去屋子里让冷风吹吹,透透新气,人也精神了,腿脚也舒展开了,其实这冬天也并不怎么叫人为难。
文丽一向都是很早就起身做家务的,但这段日子,都是婆婆把家里厅堂收拾干净,烧菜洗衣服,手脚比年轻时候还要利索,自从文丽进门,一切琐碎杂事都用不着她操心了,休息足了似的,精力极为丰沛。忙得笑得合不拢嘴,今天做红闷黄鳝,明个天炖个昂刺鱼汤,什么菜有营养,就做什么。总往给人家做酒席的厨子那里跑,打听打听菜谱,怎么样做得又好吃有好看啦,哪个食材哪里有的卖要几分熟啦,怎么个搭配法吃着不腻花样多啦。她自己怀小木匠的时候都没这么讲究过,那时候还到处与找要好的姐妹这儿那儿的乱跑爱玩,地里埂上的劳作也一样没落下。现在,每每文丽要搭把手帮着她做点事情的时候,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像大树护着枝干一样,慢慢扶着文丽,边走边轻声细语地说:“你给我好好歇着,现在换我照顾你了,娘可心疼你了!现在怀着,身体累着病着了,我可要哭昏过去了,你前阵子忙够了,好好歇歇,等坐完坐好月子,天下还是你的!”文丽回到屋里,家里比外面暖和的多,眼皮打架,瞌睡袭来,不一会儿,她就靠着枕头睡着了。
十
文丽的肚皮越来越圆,走路也蹒跚迟缓了。家里小木匠母亲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了。老木匠招呼儿子过来,两人搬把凳子坐在院子里,中午的太阳暖烘烘的。”
“再过个把月,文丽就要生了,你可得陪着她,有个人说话,解解乏有事你也方便帮帮忙。”老木匠说着搓搓自己的手:“瞧瞧!这么久没干活,茧都没了,像个小姑娘的手啦!人没老,看别人做木工,我有技难施,手痒痒,年纪不大,还做得动!你的活儿我帮你揽了,在家带着陪陪文丽,她嫁过来就没歇过。明天我出工,不晓得做木器的那些人家还认不认我这个老头呢!”小木匠乐呵呵的,“爸,您现在是请都请不来的,肯定抢着要你哪!文丽怀了孩子,我在外面,心也定不下来,事也做不好。我看就这么办吧,今天咱门喝点儿,算个彩头!”老木匠开心极了“要是到了抱了孙子孙女,那时候我可没空帮你!”
十一
“有动静么,我摸摸,你觉着男孩女孩?”小木匠一脸的关切。
“闹腾得挺欢实的,咚咚咚敲门,要着急出来透透气,这么活泛,应该是个小子。”
“那可不一定,说不准跟你一样,是个勤姑娘,在肚子里就开始忙活起来了。”小木匠笑得很开心。
文丽若有所思地叹口气:“以前觉得小孩调皮麻烦,做妈妈的每天都要到处找他回家吃饭,时不时闯个货啊,照顾起来多操心。现在我看谁家小孩都欢喜,再冲我一乐,心都要化了。”
“嘿嘿,化了么”小木匠露出两排白牙。
“哈哈!讨嫌鬼”
十二
桃树长得枝繁叶茂,河面平缓流动。
一群孩子在嬉笑玩闹,卖糖的大爷拉着板车停在大树下休息。
“一个酒瓶子可以换么?”
“可以换,可只一小块”说着板车主人用小刀切下一个边角。
“说不了话了,牙齿黏住了!”那个孩子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说着。
另一个头发乌黑,眼睛明亮的孩子问“我给你橘子,可以换么?”他捧着一堆小太阳。
“一篮子我要不了,一个就可以。”1
“嗯,这是最大的。”一只圆滚滚黄橙橙的橘子递了过去。
“给!”大爷用油纸包着一大块送到那孩子手中。
“你们吃么,香喷喷的呢。”他招呼身边的玩伴,孩子们一起围过来,掰开来分着,嚼得很大声,互相笑嘻嘻。
十三
“回来吃饭啦!”一个声音叫得响亮。
“妈妈,你吃糖么?”
“你拿过来给我呀。”
“张嘴,啊——”
“嗯,真甜,妈妈爱吃。”
时光如流水,文丽已然做了六年的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