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看过《花桥头》的朋友们,一定还记得香花,记得开篇提到的“中间弄”吧。当决定写童年回忆系列时,就想,一定要要写香花,要写颜明清,她(他)们都曾经鲜活地存在在这个世界。要把他们的故事讲述出来 ,他们短暂的一生,他们曾经的生存状态 ……希望他们的故事,能给读到故事的人们一些人性的思考,以及多一些的人文关爱。
这是一张小学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张,有着淡蓝色的横条纹,上面画着一个古代仕女图。 是用普通的圆珠笔所画,细看人物,比例恬当,线条流畅简洁,五官细致,从发饰到发丝,从配饰到服饰,以及芊芊素手,都画的很逼真。最突出的便是人物的神韵,眉眼婉约,睫毛轻翘,那低头沉思时的淑静,将古代深闺女儿之态表现的淋漓尽致。画的左上角写有“沉鱼落雁”几个字,字写的很工整。
我惊奇地看向颜明清:“你画的?”“嗯。”颜明清微微点头。“哇,明清哥哥真厉害!”我轻轻赞叹,看向颜明清的眼里满是星星,崇拜呀。
可能是因为受到了鼓舞,第二天,颜明清抱了一大叠纸张,放到了我面前。是他以往画的画,全是古装仕女。纸张的材质比较杂,有牛皮纸,有作业本封面,有包面条的纸,也有几张素白的纸,以作业本的纸张居多,有用圆珠笔画的,也有用铅笔画的,更让人惊奇的是:这些画只有几副用铅笔画的极少处有擦痕,其余的,似乎是一蹶而就。
犹如发现了宝藏,我一副副浏览,每一张都画的很好。最后,我选了一张用素白纸作的画,不算是其中最好的,主要是比其他纸张素净,留下了。“送给我,好吗?”“好。”颜明清开心地说。
我把画拿去给父母看,都说画的好,问:“谁画的?”我答:“明清画的。”姆妈嗝儿了一下:“谁?明清懵子?不能要,还回去!”姆妈命令,然后推着我去到前门,但明清已经走了。姆妈把画扯过去,划了根火柴点燃烧了,我看着烧成灰烬的画,咬着嘴唇,含着泪花,默不作声。
阿爸责备姆妈:“你这是干吗?”姆妈神秘兮兮的说:“那明清懵子画的画,能要吗?都说他得这懵病,就是被狐狸精迷的,他这画的,就是只有他自个能见着的狐狸精呀。小孩子最易招邪祟,不能要!”“都是封建迷信。”阿爸说。
我擦了擦眼泪,坐在石板桥上,望向颜明清回去的方向。明清哥哥挺好个大小伙,为什么大家要喊他“懵子”,说他有精神病呢?他只是不爱说话而已,但他很爱笑——纯净的、明媚的笑。没错,是明媚!他有点娘,有点阴柔。
颜明清十九岁,皮肤很白,比女孩子还白,身材颀长,五官清秀。长方脸,鼻梁挺直,双眼狭长,薄唇棱角分明,如果换上长衫或古装,便是妥妥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样的描绘,对他真是一点不夸张。我呢,从小就是个颜控,对长相好看的人总是印象深刻。
但是,这么好看的颜明清,从小有癫痫病,这儿的乡土话叫“懵病”,还说他有精神病,油菜花开的时节,便会发病。其实,那是因为他的癫痫病在春季发作的更频繁。小孩子不懂,真以为他有精神病,不敢跟他说话,不敢跟他玩,看见他就躲开。颜明清因为病,很少干农活,只在家帮他姆妈做些轻便的活,也因为这病,没有同龄人跟他做朋友。
从花桥头往左拐,是双井沿,再从双井沿旁边的小路进去三四百米,便是中间弄了。颜明清的家就是中间弄撞头那间大木头房子。
那所房子,给我留下的唯一印象,便是穿堂风。全木头结构的房子,被中间一条又长又直的过道分为两部分,这条过道的两头,是有门的吗?记不大清楚了,唯一记得的就是:走在这条过道上,总有一股穿堂风,夏天很凉快,冬天有点冷,还带点阴沉,过道两边开着很多扇门,偶尔,风吹动了其中的某一扇,发出轻微而又缓缓的一道吱呀声,就象有双看不见的手在轻推木门,能把人惊的心脏漏跳半拍,就像千与千寻,第一次走进汤屋时的感觉。
大屋东侧是一条石板小径,小径旁边有个围着半人高围墙的菜园子,墙边一棵枣树。颜明清很喜欢这棵枣树,枣熟的时节,他喜欢喊周围的小孩去摘枣,那些小孩,因馋枣,而忘记了怕他,此时却是很乐意跟他玩了。他则伸出长手臂,或摘或拽,选那又大又红的枣摘给人家,再猛摇树杆,枣便 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喜的小孩子们哇哦哇哦的又跳又叫,抢着拾枣,颜明清则眉开眼笑地看着。
他喜欢到我们家门前的石板桥上,用粉笔在平坦的石板上画画,或者泥地上,墙上,甚至柱子上,画的都是古代女子。他没上过学,但非常奇怪的是,他会写很多字,却不大会认。画画,更从末有人教过他, 仅凭着自己的一腔喜爱和天赋就那样无师自通。开始是照着图画书上的样子画,后来则无须图样,随时随地,不同神态的美女图,信手拈来。特点是:无一例外都是古代美女,稍有变化的是发饰和服饰,以及身份的区分:小姐和丫鬟。
人们都说颜明清是被狐狸精缠迷住了,经常听见他夜半三更跟看不见的人说话。还总是在有月亮的夜晚,一个人站院子里盯着月亮看。瞧他那白面书生的样子,才会被狐狸精看上,缠住。大人都告戒小孩,别去招惹他,别跟他一块玩。姆妈也是这般告戒我们。
每次颜明清一来,小妹便大叫:“明清来了,快进屋躲起来。”边叫边撒丫子往家跑。我和大妹却是不怕他的,因为没见过他发病的样子,并且很喜欢他画的画。他总是一个人蹲在那里划拉着,全神贯注,孜孜不倦。有时,他会学图画书里的女子,伸出他那白皙修长的手指,捻一个兰花指比划来比划去,然后思索一下接着画。他总是留着长指甲,有一次,他的家人让他把指甲剪掉,他不肯,几个哥哥和他姆妈,便按的按,拿剪子的拿剪子,非要剪掉那长指甲,说他整天画那些个美人图,还学美人的神态腔调,还留指甲,让人心里膈应。他挣脱跑了出来,边跑边嘶声哭喊:“不剪,就不剪!”路人见了,都说:哎呀,明清懵子疯癫又发作了。家人在后面追,他跑着跑着,突然就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脸惨白,手脚也抽搐起来。周围的人议论纷纷:这是被狐狸精迷的越发厉害了,好好的又发病。他家人赶紧去捉住他的手脚,阿爸忙拿了块小毛巾跑去塞在颜明清嘴里,我不明白阿爸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对他。他就那样躺在泥地上,身体还在一抽一抽。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远远地看见颜明清发病,我惊诧又害怕:颜明清真的是疯病吗?好吓人,也好可怜!后来,他的家人把他抬了回去。我站在石板桥上迎着阿爸问:“明清哥哥是疯病发作吗?阿爸,你为什么要把他的嘴堵住?”阿爸说:“那是为了救他呀,怕他会咬掉自己的舌头。” 阿爸告诉我,严明清不是精神病,而是得了一种叫癫痫的病。
那天晚上,明清的家人请来了神婆巫师跳大神,为他驱邪、袪病。附近的乡邻听说了,都早早关门闭户,躲进家里。跳大神折腾了一个晚上,隔着几百米远的我们,都能听到喧闹的声音,让乡村的夜晚,更显神秘和诡异。
自那晚之后,有一段日子没见过颜明清出门。
这天早上,吃过早饭,大人在双井沿洗衣洗菜,孩子们就在旁边的大坪玩耍,一片欢声笑语,很是热闹。这时有人远远的看见颜明清走了过来,便说:“看哩,明清懵子来了。”然后大家都用或 警惕或躲闪或害怕的眼神看着他。颜明清感受到了大家的情绪,他并没有往孩子们的人群中走来,而是一个人走到了我家的石板桥上,只远远地看了大家一眼,便坐在桥上,把两脚垂在桥下,交替摆动,眼睛看向桥下。
我走回家,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个旧作业本,一个还剩几页空白的画画本,以及一支剩三分之一长的铅笔拿出来,站在颜明清身后距离快两米远的地方,犹豫了一下,喊他:“明清哥哥。”说真心话,我的脑海里还不时浮现他发病时的样子,有点担心、有点害怕,所以不敢跟他靠近。颜明清扭过头站了起来,只见他脸色更白了,人也瘦了些,衣服显得松松垮垮。事实上,他总是穿着不合身的、洗的发白的旧衣服,有时上衣又短又小,或者很宽大;有时是裤腿短一截;有的时候还有破洞,只是今天因人消瘦了,显得本就宽大的衣服更加宽大了。
我把本子和笔远远的递过去说:“这个给你画画。”颜明清接过本子和笔,微微笑了笑,似乎很开心,又带点羞涩,接过去,眼睛看向身侧,点了点头。颜明清,不管谁跟他讲话,他的眼睛都不看对方,而是躲开别人的目光。
夏天在小孩的意识中总是过去的很快,秋季则更是短暂,眼见秋收结束了,似乎一下子就到了冬天。又好长一段日子没见过颜明清了。他,似乎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了。石板桥上的粉笔画早已被风雨冲刷的了无痕迹。
有天上学,无意中问起颜明清的邻居、我同年级的远房表姐:“颜明清怎么不见了?”表姐说:“听说去治病了。”“哦,治病了吗?他的病能治好吗?”我问。表姐说:“听说这种病很难好的。”我心里暗自祈祷:颜明清的病会好的。
我觉得,只要他不出现,便没有人会提起他,想起他吧?而我,偶尔会想起颜明清,想起他的画。可能是我那小女孩暴栅的同情心,过于感性的思维,总觉得颜明清是孤独的、可怜的,又与众不同的。觉得他有些特性与我是共通的,比如说,他喜欢看月亮,我也喜欢;他不爱讲话,我也不爱;都喜欢一个人呆着……想到这儿,心头不禁掠过一丝担忧:我不会也象颜明清一样,被人们妄自定义成“精神病”吧?!赶紧刹住思绪,心里不由“呸呸”两声。
已经过了立冬,天开始有点冷,人们起的比往常晚了。姆妈一早打开前门,就看见颜明清蹲在桥上,用粉笔在石板上画着。
当看到我和大妹出来时,他站了起来,初冬的天气,只穿一身单薄的夏衣,左裤腿从膝盖处以下破成了两片,就象旗袍的开衩。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对折整齐的纸,摊开,是两张微微泛黄的画画纸,看着很眼熟。一张纸上画了一高一矮两个古代女子,纸的正下方写有很小的字,仔细一看,不禁愣怔住——居然是我的名字!我不可置信的问他:“明清哥哥,这三个字读什么?”“……华……”他指着中间那个字说,前后两个字不认识。又说:“是你作业本上的名字。”我想起了以前给过他的本子和笔,说:“你再写个我看看。”颜明清便蹲下在石板上一笔一画写下我的名字,除了有几画笔顺不正确,三个字比我自己写的还漂亮,我被雷的目瞪口呆,问:“谁教你写的?”他摇了摇头。他又分别指着画上两个女子说:“小姐,丫鬟。”小姐个子略高,云鬓高耸,瓜子脸;丫鬟略矮,梳着两个环形发髻,圆脸。再看另一张,上面画的女子,身段高挑,鹅蛋脸,怀抱一只兔子,兔子有点象简笔画。颜明清说:“这是嫦娥。”又说:“给你们。”
我和大妹接过画,我觉得嫦娥画的更好,或者说我更喜欢那张,只是另一张写有我名字,只好把嫦娥的那张给了大妹。颜明清显得很开心,比上次我接受他的画时还要开心。
我和大妹商量着,要把画藏在哪儿,不能给姆妈看见,最后我们决定把画藏在席子底下。当有一天,小妹藏在席子底下,一溜排列整齐的饼干,被姆妈发现时,看着是完整的,但手一碰,全是粉状了,气的姆妈在她小屁股上狠劲来了几下。我们感觉不保险,不定哪天姆妈晒床时就发现了呢,把画又转移夹到了课本里,此后,就这样从这本书辗转到那本书,一直保存的很好。只是后来搬家,那些旧书都被姆妈卖掉,画也不知所终,为此还遗憾了好久。
颜明清父亲早亡,上头三个哥哥,年长的已经三十二了,还都尚未成家,现在他家一门除了姆妈,是清一色的男性,阳盛阴衰,没道理还招邪祟呀。定是宅子风水不好,阴恻恻的。人们说到他们家,总这样议论。
可能是经过那段时间的治疗,之后颜明清的癫痫很少发作了。他的脸色变的红润,人也长胖了,还经常跟着他哥哥去砍柴。他还是喜欢来石板桥上画画,我们送给他更多的铅笔和作业本。他明显变的开朗了好多。
在我们未曾离开家乡之前,颜明清似乎是越来越好了。
离开家乡的若干年后,我们听说了颜明清的事,他死了!
颜明清二十四岁时,他姆妈离开了人世,二哥去给人当了上门女婿,三哥出外谋生去了,家里只剩他和大哥。有天,颜明清一人外出砍柴,直至傍晚都没回,他大哥请乡亲们一起帮忙寻找,后来在野外一条小路上寻得。据说很可怜,他脸朝下趴着,嘴边满是白沫,口鼻满是泥土,脖子和胸口有抓痕,手指上沾满泥土。谁也想象不出当时是什么情况,估计是发病了。而乡民们又开始传播:颜明清要么是被狐狸精弄死的,要么是遇见鬼了……
颜明清的大哥,痛哭着说“我不该停了他的药啊!不该让他一个人外出,我以为他好了!呜——”那个一直陪伴着他的小弟弟,那个他视之为拖累的小弟弟,因为他的大意,他的轻忽,没了!
颜明清的内心世界,从未有人去探问,而我,却对他有着迷之自信:颜明清是个天才,未被发掘又早夭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