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人对前朝同行有这样一句评价:“平日袖手谈心性,有难一死报君王”。从语气上就可以判断,这个评价里褒贬所占比例,已无需再用功过的天平衡量。我想过把这句话套用再一个人身上,但大谈心性实在是王阳明之后的事了,而这位又绝非袖手空谈之辈,细想还是觉得不妥。这个让我为难的人就是方孝孺。
方孝孺是前篇说过的明初一代文宗宋濂最有名的一个弟子。方孝孺出名出在他死亡的方式上。有些史书记载夷十族,陪死者达八百七十三人之多,前无古人,极其夸张。明史本传中,方孝孺与成祖金殿上唇枪舌剑针锋相对,先哭后骂,边哭边骂,颇费了后世修史馆臣们一番笔墨。那一大段文字的确也文采飞扬,激荡人心。《明史》盛赞方孝孺忠愤激发,一代气节之臣,也许不虚,要了解气节之外的方孝孺,还是从了解他身后留下的数卷雄文开始吧。
《古文观止》所选的《深虑论》是方所作《深虑十论》中的首篇,讲的是治国者谋天道还是人道这一问题。文章作于洪武七年,方时年十八岁。在年轻的方孝孺看来,对于图天下者而言,在众多纷扰百般困难之中,那些显而易见的可畏处不过是人道,而那些容易遗漏和看似不值得防备的地方,才是天道。方广征博引,从周秦两汉,魏晋唐五代,一路又到宋,历数各朝人道之得、天道之失。笔锋所向,个个内忧外患,处处刀光剑影,代代兴废存亡。正唏嘘扼腕处,大笔一顿,提出一个千百年来前人问得最多答案也最多的一个问题:怎样才能打破一个王朝“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的历史怪圈,从而使其祈天永命,长治久安。
这是个设问,方孝孺当然有答案。方孝孺的答案与以往读书人和以后的读书人的答案并无太大不同,就是“修德”。这是一个大而化之的答案,面对接踵而至的追问,方孝孺把“修德”解释为行仁义,所谓“积至诚,用大德”。说到底,还是儒家压箱底的那套民本思想。
理儿是这个理儿,颇具识人之明的明太祖在世时并没有启用方孝孺。据说,建国初,有人把方孝孺的这些东西讲给本朝太祖,我太祖也是一笑了之。
有些道理,纸面上永远正确,可以写给人看,讲给人听,但也止于此。它只能永远停留在纸面上。谙于此道者,默而许之,埋头行之,四海皆准。有些事可说不可做,有些事可做不可说,这些厚黑学问,绝不是近百十年才有的。
方孝孺用东坡年轻时才有的雄迈激昂文字纵论历代修天道之失,得出天道难测的结论。他劝谏国主效仿古代圣主,弃私谋诡计,积诚用德。这样才能使“天眷其德”,而“不忍遽亡之”。用大德以结天心,行仁义以合天道,方孝孺拍着胸脯跟皇上说,这才是真正的虑之远者。
读《深虑论》数遍,每每在想,这篇文章,这些堂而皇之的道理,方孝孺如果只是说说而已该有多好。出于喜欢其文的私心,我甚至宁愿方是个道貌岸然之辈,宁愿这只是他的满口仁义道德。我在想,如果有人给他讲讲那些让人不齿的道理,靖难之变中,也许方孝孺便不会只留下历史一个骄傲却又让人痛惜的背影。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往往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适逢物欲世,个个事功人,你我只是凡夫俗子,也许不屑于卑鄙,大抵也无意于高尚。窄门之中,只求挤身而过;滚滚红尘,但愿全身而退。那句台词讲的好,“英雄只死一次,懦夫死很多次”。方孝孺认真了,所以他向死而生,我们则苟且,所以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苟延残喘纸醉金迷。
活着就很好。既然选择活下去,再有人给你讲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就一笑而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