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时光朴素得不作声张,一日一日从时间的筛网里从容地流过,过了筛的日子就如这遍地黄沙一般,一粒粒都这么相像,从何处而来或被吹往了哪里,都已寻不着迹。回忆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奈,彼时以为永不会忘的东西,就在这么一日一日自以为的念念不忘中,逐渐模糊消逝了。
很幸运,她被遗忘在筛网里,让我一眼便能清晰忆起过往种种。
她叫亚美,海南女子。初见时,她有一头瀑布般的栗色卷曲长发,盈盈含笑的双眼,以及笑靥中漾开的两个酒窝。只是皮肤略显黝黑,这使得她在人群里并不显眼,尤其是当她坐在角落位置时。
那是第一次入职介绍会,会议室里三三两两坐满了刚从象牙塔里出来的年轻人。他们来自各地,相熟或不熟,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讪,脸庞显露的稚气与他们举止言谈里假装的成熟居然有种怪诞的协调。我素来不爱热闹,坐在离人群偏远的角落,安静地看着窗外园子里的景致。
神游间,我被一个人影挡住了光线,抬头是一道秀发垂下的帘子,飘着洗发水的清香。似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她半弯着腰身,转头歉意地问:“不好意思,我能坐这里吗?”眼里有着怯怯的不确定。我微笑地点点头。就这样,我和她,坐在了整间会议室靠后门最角落的位置。
她似乎着急赶过来,额角和鼻尖聚满细小的汗珠,她一手拿纸巾擦着汗珠,一手当扇,匆忙地扇着风。我将摆放在桌上的矿泉水往她前面推了推:“你看起来好热,喝点水吧。”她客气地道谢,拧了几次瓶盖却未拧开,略显窘迫。“我来帮你。”我接过水瓶,轻而易举旋开。
她喝水时瞟到了我放在桌上的劳动合同,突然好像发现了什么大惊喜一般,瓶盖都来不及盖上,就凑过来说:“原来你也是新入职的员工啊,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是公司的管理人员呢。”慌张和窘迫在一瞬间消弭,换来一个热情善良的灿烂笑脸。“你好,我叫亚美,来自海南,毕业于湖南大学。很高兴认识你。”在这略显凄凉的会议室角落里,她像一束冷不防照进来的阳光,明媚得晃了我的眼。
深圳这座年轻又热烈的城市,聚集了太多奔梦的年轻人,一波波一茬茬,接连不断地涌来,欲将梦想种在这片沃土上,看它开花结果。我和亚美当年也是其中的两个,满腔热情,目光坚定。一人拖一个行李箱,站在深南大道的公交站边,看着腾讯、华为、TCL、创维……等公司的大楼林立于眼前,豪情万丈地挥手:“深圳,我来了。”
从公司的临时住所离开后,我们第一次体会到往日老师口中所言“等你们踏出校门便能体会个中滋味”,其个中滋味是为哪般。无头苍蝇般懵懂地穿梭于高楼大厦间,身边的人赶风般擦肩而过,看不清其面容,唯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一阵陌生的凉风。人群熙熙攘攘,却举目无亲,有种叫喊于生人中也并无反应的孤独。
我和亚美,两个并不光鲜张扬的奔梦者,在这热闹和拥挤的荒凉里,顿生相依为命惺惺相惜之感。
为了节省房租,我们辗转通过一个二房东,租了一个主卧,另外两个房间住着两个在珍爱网工作的女孩子。主卧室里两张单人床呈7字型摆放,靠窗边是一个旧木头衣柜,窗外是一个大露台。初入社会的我们以为捡了很大的便宜,毕竟比起其他同事每月上千的房租,我们只需要每人600即可。当时所想很简单,能有个落脚的地方,能用上热水吃上热饭。
亚美温柔贤惠,烧得一手好菜。简单置办了点厨具餐具,就开始了有烟火气的生活。
犹记得开火第一天,我和亚美都很兴奋,说好各自炒俩菜露一手。却见我笨拙地洗刷锅具时,亚美一副对我刚才的大言不惭了然于心的模样,嘴里“啧啧”出声:“这位大师傅看来手艺生疏了哈,要多多练习。”我玩笑地白了一眼过去,终未能阻挡她的哈哈大笑声。
亚美接过我手里的锅具,擦干水,轻放于灶台,遂将洗好控过水的四季豆递给我:“来,大师傅,帮我掰成半指长一节。”她嘴里玩味的语气和脸上温柔的笑,让我像被老师青睐的调皮学生般,因受宠溺而暗自得意。
在我掰四季豆的当口,亚美已经切好了肉丝、酸豆角、茄子、西红柿、葱姜蒜等,顺带还剁了些肉末。只见她动作娴熟,有条不紊,备好了的菜整齐地码在盘子里。然后,收起砧板,擦净灶台,一切看起来那么干净利落。待到我的四季豆准备好,便要开始炒菜了。
“干煸四季豆,要先下豆角去煸,不能下油,煸蔫了再下油和香料。”亚美对着探头看向锅里的我说到。长发总是往前垂,她不得不用小拇指尖不停地将其勾到身后去。我从房间寻来一根皮筋,在她身后轻轻地帮她将头发扎好。眼前忙碌的身影,和锅里升腾的热气,氤氲出一片温暖,在看不见去路的迷茫青春里,让我像个瘾君子般迷醉。
那顿饭,亚美做了干煸四季豆、肉末茄子、酸豆角炒肉,而我为了不食言,也做了西红柿蛋汤。三菜一汤,对吃了一个多月食堂的我俩来说,已算大餐。我们白开水当酒,举杯相碰,不约而同笑道:“庆祝我们开始同居生活。”
我们同在一家知名企业的海外技术支持部,因为时差问题,常常需要倒班。所谓的“同居”生活,不过是同居于一处,晨光熹微时,一起出门;披星戴月间,相伴而归。在那个谈梦想不觉遥远谈理想不感愧疚的年纪,我俩可以交流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
两个同样的午餐盒,餐盒里同是亚美做的饭菜,相向而坐,泯然一笑间:“开动了。”我们像面对一桌山珍海味般,形式主义到有点夸张。
穿同一系列的不同颜色的服装,我如同没什么营养的清汤挂面,平平无奇,而亚美总是更具风情,卷发飘摇间顾盼生辉。
我们常常穿行于沙河西路两旁的大榕树下,说着彼此遇到了怎样的客户,同事间有什么风波,或者附近哪家餐馆很实惠。
也一道结伴出游,从周边一日游,到后来的两日游三日游,随着在各地留下的足迹越来越多,我也发现这个女子越来越多的美好。
她总能恬淡地安于某处,不骄不躁,不张不扬,微微笑着。纵然满身油烟从厨房出来,也丝毫不影响她转身洗脸护肤化妆的步调,一件事一件事,缓缓而来,最后从容地披上外套蹬上高跟鞋,出门。
工作也如此,不多拔尖但挑不出毛病,每次会议都坐在我的身后,从不主动发言。无论对面的客户是新西兰的还是英美加拿大的,亦或是口音让我们听不懂的印度和马来西亚,她从来都不温不火。
亚美就像镶嵌在碧空里的一朵云,任外界风起云涌,她自能守住她的安宁。
日子就在亚美舞弄的烟火气中一日日往后退去,就如同她做过饭的锅具灶台一样,干净利落得没留下一丝曾用过的痕迹。
多年后的某个午间,我锅里煸着四季豆,突然就想起了这个笑容姣好的女子。
愿你安好,我的美厨娘,我的好室友。